余秀华:稗子的春天

作者: 张明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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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秀华在顺德和美术馆。图/本刊记者 大食

1970年11月,三株花粉败育的野生稻在海南被发现,改变了数千万中国人的命运,也左右了中国粮食未来的走向。它叫“野败”,命名的人是袁隆平。这是中国杂交水稻的开始。

44年后,“稗子”出现在一位38岁的诗人的诗中。她的文字里有无尽的春天、山野和麦田。在那首诗里,她说自己巴巴地活着。她想为相爱的人寄一本书,告诉对方稻子与稗子的区别,“告诉你一棵稗子提心吊胆的春天。”那年冬天,她像一串燃烧的爆竹,炸响了即将迎接新年的中国诗坛的漫长冬夜。在一些人看来,这是新诗走向大众的一个标志。她叫余秀华。

倒伏的野生稻和稗子,这两种丑陋、被遗弃、人们欲除之而后快的残次禾本科植物,分别在中国人的物质和精神生活上产生了意料之外的影响,至今余波激荡。

天使与魔鬼

“我对你不感兴趣,明天你别采访我。”2024年6月的一天,说完这句话,余秀华关上车门扬长而去。尽管周围人不多,但还是有些尴尬。这是我这天第三次听到这句话。

第一次是诗集《后山开花》的活动讲座开始前,新书出品方的编辑丁辉介绍我俩认识,余秀华轻轻点头算打了招呼,我们聊了两三句她新参加的综艺(她很愤怒,但因为种种原因无法详谈)、新出的诗集(但其实收录的是大概五年前的诗),关心了一下彼此的牙齿——她上半年将下列牙拔掉一颗,又因为严重的牙周炎无法立刻种上新牙。近半年的公开露面,她咧着嘴笑时,下排白色都有一块黑影。工作人员过来提醒时间到了,她摇晃着身子准备上台,扭头对我说:我对你不感兴趣,明天别采访我。

余秀华接受了太多采访,她生活与人生的明媚和幽暗都被挖得千疮百孔。这数以百计的采访中数以千计的问题里,爱情、孤独、残疾、诗歌等宏大叙事占了大半部分,故乡、吃喝、草木等明快碎片作为调剂闪烁其间。在一次次重复中,余秀华的形象得以加固:脑瘫患者,脑子困在身子里,肉身扭曲,精神飞扬,生命被热烈歌颂,情感仍熊熊燃烧。

在公众视野中,余秀华直接、真诚、坦率,也阴晴不定、喜怒无常。标签早早贴满余秀华周身,将她1米5的身子淹没。她照单全收,似乎不被伤害分毫。每到一处,成群的记者涌向她,就像过去十年涌进她的家乡、涌进她的农村老屋、涌进她在的每一个场域。有时她乐于交朋友,但更多时候她疲于应付。采访和被采访都成了一场博弈和煎熬。在广东为新书《后山开花》连轴转到第五天,她在朋友圈中大吐苦水:唉,我今天还要接受几个降智采访,天天胡说八道的,我自己都烦!

这些天,我至少见到了四位同行扶额叹息,他们有的带着书,有的带着酒,有的带着一腔热情,打算投其所好或诉尽衷肠(包括我),却在她直白或简短的、带着强烈感情色彩的回答中败下阵来。在顺德的活动上,她对现场的观众说,你们别看我和他(主持人)现在聊得有来有往,但活动结束以后不会跟他讲话,我也不会加他微信。主持人尴尬赔笑:是的,我预料到了,您别骂我就很好。一位同行采访她后,写了一篇记者手记随文章刊发,题目是《一次并不顺利的采访——回答都是三个字:“不知道”》。

但她又会适当地善解人意。最后一天活动结束后,余秀华瘫陷在休息室的沙发上,头歪着耷下。主办方一位工作人员过来告别,她简短地应了两声。对方说:“余老师我好喜欢你,走之前我抱你一下吧。”她扭过头,“啊?还要抱啊?不要了吧!”对方没理会这句话伸出双手,余秀华张开怀抱回应了她。

丁辉负责余秀华的新书宣传,此次全程陪同,为她对接书店活动和安排采访。在他的印象中,余秀华从第三天开始已经体力不支,几度建议取消剩下的采访。丁辉告诉她:这是为了卖书,您再配合一下吧。余秀华想了想,按原计划撑完了整段行程。

在前《诗刊》编辑刘年的印象中,余秀华一直我行我素,但性格又非常复杂。“很难归类,天使和魔鬼并存。”2014年,他在网上发现了余秀华的诗,被认为是余的伯乐。

采访之外的部分开心多了,比如吃饭、喝酒、跟读者互动(前提是别问一些奇怪的问题)。“和读者见面总是快乐的。”余秀华不止一次说这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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顺德单向空间,余秀华( 中) 和一位1993年出生的读者合影。图/本刊记者 大食

此次广东之行,五场活动场场爆满。到了观众提问环节,尽管每一位主持人都建议读者“直接提问”,但还是有不少人站起来先表白一番。这些年,随着网络的不断曝光和她与网友的互动,她似乎被迫成为了人生导师。她像一束熊熊燃烧的火焰,吸引着互联网和线下的目光,读者如飞蛾般扑向她,每一个问题都很宏大:如何不遗余力去爱?如何不计较一段关系?对人生有什么忠告……她越来越不耐烦,最后一脸不情愿:“没有忠告。一定要有,那不要伤害自己身体。”

第二天下午,我们按照约定前往顺德和美术馆拍摄,等待摄影师拿器材的间隙,她让丁辉给她拍几张照。太阳正要落山,柔和的光线从玻璃透入,在她头发周围勾了一圈橙色。她拿过手机,笑着说:“你拍的真不好看!”

在安藤忠雄设计的双螺旋楼梯上,余秀华仰头望天。光亮的天窗垂着奥拉维尔·埃利亚松的雕塑作品Atmospheric column,两组钢管制成的同轴螺旋线分别以顺时针与逆时针旋转,两层波浪在天色中交错。余秀华趴在旋梯的灰色水泥围栏上,镜头里,扭曲的钢筋将她圈入其中。

拍完她走下来,嘟囔着:“今天没化妆,拍出来不一定好看。”其实她讨厌化妆,化妆师上妆容易,但卸妆只能自己来,很麻烦。

从美术馆出来后,日落正把大朵大朵的云染红,湿热的风如浪般打来。她突然有了兴致,“我们边喝边聊吧。”她怕热,地道的广东大排档便被排除在名单外。

于是,我们的正式采访从一桌外卖顺德菜和一瓶白酒开始。问她想喝什么,她咧着嘴开玩笑:“茅台,嘻嘻。”她常喝十几块一斤的散装白酒,也爱喝汾酒,因为“那个喝不醉”。她记得自己一次最多喝了两斤,只是头晕但没有吐。她长期失眠,喝酒只为入睡。

一桌子菜,余秀华对一道手工石磨豆腐情有独钟。煎过的豆腐裹着汤汁,外衣酥脆,内里软糯,用力夹也不会断,轻轻抿却化成浆。余秀华的家乡横店村隶属湖北省钟祥市石牌镇,在2014年她扬名之前,石牌镇最拿得出手的正是豆腐。石牌镇被称为中国豆腐之乡,手艺已传承两千多年。这个8.4万人的古镇,有5万多人在中国五百多座城市、世界十多个国家和地区做豆制品生意。或许是这个缘故,余秀华觉得豆腐十分亲切。

刚才馆里有位新兴艺术家的展览,作品由AI生成,艺术家拼接和上色。余秀华看了看,好奇有一天写诗会不会被AI取代。这个话题在饭桌上继续。她说:“我觉得AI没法取代人类,因为机器无法表达人类的情感。”我叫醒Siri,让它现场写了一首诗。

小猫望着玫瑰花

诗人漫不经心地,念出整页

随想,

一笔一画,

月光投射在棉纱。

余秀华看了看,大笑:“真好!”说罢喝了一大口酒。

“嘶——好辣!”

余秀华:稗子的春天2

困境

在《后山开花》之前,余秀华已经近八年没出过新书,作品虽然有,但只是零零散散在公众号刊出。与之相比,她的残疾、她的爱情、她怼网友、她上综艺都更吸引大众的眼球。

让她扬名的诗作里,残疾是一大母题,与另一母题爱情一起被她糅进情绪,再吐出诗句激起波涛,将她的名字荡漾到全国各地,甚至整个华人世界。与诗集里集中爆发的情感不同,在散文集《无端欢喜》和小说集《且在人间》里,她绵长地叙述着自己的种种困境。

她在自传体小说《且在人间》中化身“周玉”,与疼爱自己的父亲、爱恨交缠的母亲、糊糊涂涂嫁的丈夫共同生活。周玉横飞的情绪受困于生理的残疾,猛烈的爱欲被自卑压制,爱情和生活在压抑的日常里碎裂。

在书里,周玉有过数段壮烈又凄惨的独白:我为什么是残疾?我为什么要结婚?我结婚是为什么啊?……命运多么幽默:她给了一个女人不能改变的残疾,又给了她如此的多愁善感。这些聚集在一个人身上,不是深渊又是什么?……这些话与余秀华的形象重叠,变成了她心底的自陈。

但这样明显与身体残疾的对抗和怨怼很少在其他时刻中出现。刘年第一次给余秀华打电话,聊了几句问她为什么口齿有些不清晰。“她很直接地告诉我她是脑瘫,一点也没避讳这件事。”无论在纪录片还是在采访中,谈及脑瘫,她都维持着坦然与松弛,只在情绪波动时归咎于自负和自艾。

母亲生余秀华时难产,生下来后她脑部缺氧,接生婆一直拍才救过来。医生诊断为小脑神经失调。余秀华两三岁时,家人发现她总倒在地上,坐不起来。父亲给她做了两根拐棍,她用到六岁时放下,张开双臂走路。同时,余秀华口齿不清,一说话身体和面部便抖动不已。她写自己:人生而求幸,却无往不在枷锁中。

父母带她奔波数地求医,通通无果。甚至找上巫医,对方说她上辈子做了坏事,此生受罚。这个论断压住了她的童年,她常伤心,问自己前世为什么不做一个好人。她的病成为家庭的痛。母亲为女儿的未来担忧,给她寻了一个上门女婿。对方来自四川,大余秀华十多岁。这段形同陌路的婚姻维持了20年。余秀华对这段婚姻深恶痛绝:“婚姻带给我深深的不安和恐惧。我19岁,不知道婚姻是什么和结婚以后要面对什么,甚至不知道要有一个孩子。我们之间不会打任何电话,不存在任何交流,家就是春节过年的地方。我越来越迷茫,我一遍遍问我自己,为什么要结婚,这样的婚姻能够和我的残疾等价交换吗?”

与前夫相处的诸多细节都刺痛着余秀华,一个故事她在多个场合重复:前夫想要找老板要工钱,他带余秀华到了工厂门口,告诉她等老板的车出来就上去要钱,老板不敢撞残疾人。余秀华问:“他要是撞了呢?”前夫沉默,她愤而离开,“在他那里我的生命只值800块钱,还不如一头猪。”

但每次提及离婚,母亲总跟她吵架,理由无非“我们家没有人离过婚”“村里人怎么看你”“我们走了你以后怎么办”……她能左右的只有“以后怎么办”。所以她尝试自立。她去温州的残疾人工厂打过工,趴着写了一个的月诗,本子送给工友后怏怏回家。想要去乞讨,拿着碗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怎么都跪不下去。

余秀华写诗,试图与自己的命运对话,写残缺的身体,写她对真爱的渴望。她走红后,实现了此前几十年都未曾想过的经济独立。稿费到手,她做的第一件人生大事是离婚。范俭的纪录片《摇摇晃晃的人间》记录了全程。影片中,余秀华数次因离婚与前夫、母亲争吵。其间,母亲确诊肺癌,余秀华一边陪她治疗,一边坚持离婚。母亲时而痛哭时而愤怒,斥责她“不让自己好好养病”。影片尾声,婚姻和母亲相继离开了余秀华。在母亲的葬礼上,她哭到几乎晕厥。

余秀华终于拥有了世俗意义上追求真爱的身份,她的情感之路时而小心翼翼,时而大张旗鼓。但更多时候,她在爱里的求不得总经由镜头或是友人的叙述暴露在公众眼前。“她性格反差极大,一般人摇摆程度不会有她那么大。”刘年说。情绪的摆动反映在生理上,余秀华常胃疼。跟前夫吵架时会,与90后男友吵架时也会。气到极点,她就捂着肚子蹲地上。在范俭的印象中,余秀华情绪低落到极点时胃就开始疼。2015年,她因被喜欢很久的男士拒绝,胃疼到呕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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