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东:幌子的快乐
作者: 张明萌“咱们多提节目。”马东又重复了一次。他已经很久没以个人名义接受采访了,有关他的曝光都以“米未”的形象出现。他形容自己是米未的“幌子”,就像酒馆外面挂的旗,在阳光风雨里招摇,先于饭菜见到客人,主职是迎来送往。
采访中,他不止一次强调“个人表达没有价值”,而做节目像熬粥,每个人都是不同的料,但合在一起只会熬出一种味道,无法辨别哪个味道来自谁。
在米未公司走一圈,到处都是熬出的“粥”。进门的立牌上写着米未的使命、愿景和七条价值观,由员工集体讨论确定。它们还出现在每一间办公室的电视屏幕上。每年做什么节目,也由核心员工讨论决定。米未内部的“死亡清单”上,很重要的一条是“如果我们的决策是来自于单一的来源,那就意味着死亡的边缘”。
公司里,除了几位老板的办公室,每个房间都有自己的名字,同样由员工提名投票产生。多年前,米未让员工提名自己最快乐的时刻/地点,于是迪士尼、布达佩斯、马达加斯加……出现在了办公室的门牌上,采访时我和马东所在的房间叫“杠上花”。
十年前,马东一手打造的辩论节目《奇葩说》算得上“横空出世”,接下来几年,米未出品的《乐队的夏天》和《一年一度喜剧大赛》一经播出即成为年度现象级综艺。马东的故事也随着这些节目的走红而广泛传播:相声大师马季之子,1980年代末留学澳洲,30岁开始做电视节目,当过春晚导演,离开央视进入互联网行业,从爱奇艺离职创办米未传媒。
在种种叙事中,马东努力贴近年轻人,温和又素雅,幽默也狡黠。穿得花里胡哨,流行语挂在嘴边,跟团队做的每一个节目都能挂上热搜……这个形象与各个节目一起越熬越浓,于是,米未变成“里子”,马东变成“幌子”,出来讲话,“米未”既是任务也是披挂。
“好奇”是他现在愿意展露的部分:数码产品永远是最新款,新上线的游戏都会玩。热衷于在最前沿的技术和学科中打转,最近关心的话题是脑神经科学与AI的结合。
但如果再想往他心里挠一寸,他马上摆摆手,宣告此路不通,再把“米未”披在身上:“不是马东的意见,是米未的意见。我从来不觉得个—人—表—达———(四个字拖得很长)有价值”。
2024年9月,喜剧竞演综艺《喜人奇妙夜》终于收官,这张“幌子”又在一阵热闹中被挂出来,招呼媒体。
以下是《南方人物周刊》与马东的对话。
人:人物周刊 马:马东
作品比的是穿越时间
人:2021年、2022年,米未做了两季《一年一度喜剧大赛》 (以下简称《一喜》、《二喜》),2023年做了《乐队的夏天》(以下简称《乐夏》)第三季,今年为什么又回到喜剧赛道,做了《喜人奇妙夜》(以下简称《喜人》)?
马:做《乐夏3》是因为喜剧节目还没有准备好。做喜剧节目需要长时间的积累和培训,这个过程中导演团队不能空转,刚好《乐夏》经过了一段时间的积累,有一批我们心中想要的乐队出现,就水到渠成去做了。《乐夏3》做完,《喜人》的筹备和前期培训也进行得差不多。
人:同样是喜剧类综艺,《喜人》在筹备过程中跟第一季、第二季相比是更顺还是更磕绊?
马:一模一样。既没有更顺,也没有更磕绊。我对时间不敏感,那天听到刘琪(编者注:《喜人》选手)讲他们第一次来米未接受培训是2023年3月,现在节目播完了,他们已经在这里待了18个月。整个筹备期还是会有这么长。
《一喜》做完了开始准备做第二季,我在开全员会,拍了自己茶杯的照片,讲什么叫“空杯”:得把杯里的水倒掉,才能盛下一杯水。如果不空杯,老带着“我曾经做成过什么”或者“有些事情我尝试过但没有做成”(的想法),很难有突破。当然从实际情况看,或多或少还是会留个茶底,这是自然规律。但是不提醒不行,要是不倒掉更麻烦。
所以你要问我,我会说越来越难。选手们会总结方法,觉得只要这样就容易获得好成绩;如果那样,再巧妙的现场效果也不会好。导演组也会觉得只要往这个方向来,驾轻就熟,就能尽快出作品,能够完成KPI。如果新开发一个(思路)也可能面临失败的风险。总之就是升级打怪,每天面对这些事儿。



人:套路化的思维怎么面对?
马:不停地对抗“熵增”,虽然这个比喻不严谨。对抗“熵增”就是打开系统,不停往里掺水。“熵增”是封闭系统里的自然现象(编者注:可以理解为“总能量不变,但可用部分越来越少”),要打开就得不停往里面扔新的,但又不可能全换掉,因为核心团队的经验积累在,选手的培训费用成本巨大。
新的演员培训了这么长时间,他们是天然的新的要素。在制作的基本盘里,我们确实有很多新的尝试,比如跟刘天池老师的合作,跟不同的编剧的合作,这本身就是一个新陈代谢的过程。
人:为什么在喜剧系列的节目里好像特别重视编剧这个群体?
马:对于我们的生产来说,编剧是重要的一环,他们应该被人看见。你可以说(特别重视),但是我愿意说我们更重视共创,而不单单是重视编剧。因为大家天然地觉得他是编剧,他是演员,那个人是导演,凑到一块,各司其职,就能够把这些事弄好。不是这样的。
它不是一个机械运行的过程,齿轮转了自然就出来了。它是熬粥,一把米、一把黄豆、一把红豆,还有不知道什么东西,搁在一块儿乱炖三天三夜,最后出来的时候有丰富的味道。那个时候就没有办法再分出这锅粥里边到底哪个是黄豆,哪个是绿豆。
人:《喜人》的初舞台上很多作品是选手们打磨了很久才呈现的,但进入正式赛段以后,不到一个月就要呈现一个作品,长时间打磨的与很快完成的作品会有很明显的差别吗?
马:当然会有。我们的内容逻辑叫“智力总投入”,指足够长的时间、足够多聪明的人放在一起。多熬一会儿肯定更好,但具体是不是越长越好?我们也经常看到有些作品就放着,放凉了也确实有。
创作者很奇怪,跟他说咱们有九个月的时间,用前三个月做一个,中间三个月做一个,后三个月做一个,这样在数学上看起来很合理,但实际上不会,他一般会用八个月的时间做完第一个,第二个和第三个根本不会去想,因为没脑子想了。人的思维惰性就是愿意在已经有把握的事情上多想,重新去烧脑,开另外一个东西,不把我逼到那分上我不会干。
艺术创作一定是拖延症(发作)的过程,最后不拿“枪”顶着不会出东西。我们尊重这个规律,又想做边录边播的模式,因为更生动,播出效果和反馈、跟观众的互动能够回馈到节目里,是一个飞轮。既然要做飞轮,就要忍受后面的强弩之末。
人:你之前提到你父亲马季先生每做一个节目可能准备半年多,上去只演个十几分钟就结束了。类似《喜人》这种,不管是长期筹备还是强弩之末出来的作品,都是台上演完就结束了。
马:他有的写半年,有的写俩月,但甭管写多长时间,只要上了电视就八分钟,然后就完事儿。但是它永远会留在那儿。很多春晚的相声小品,今天还会有人拿出来看,《喜人》在播的期间,第一季和第二季的很多作品,流量也在增长。
喜剧有一个特点:它的长尾效应特别好。观众会不停拿出来看,甚至好多都会背了,还是会看。喜剧天生能帮助人放松,获得多巴胺。有时候已经不是为了获得新鲜的爽感,而只是为了获得当初爽感的记忆,因为记忆本身也会产生多巴胺。有个小鼠实验,它摁一下键你给它吃一块糖,摁一下吃块糖,后来它摁一下不给糖,但是它摁着也很高兴,就是这个道理。
人:《喜人》这些作品出来之后,看《一喜》的人也越来越多了,像《笑吧,皮奥莱维奇》这些作品都被重新拿出来讨论。
马:这个是合理的。不管当时有什么样的播出效果,没看过的人一定更多。所以很多人是因为看到了《二喜》才知道有这么个节目,再去追追第一季。有好多人看到《喜人奇妙夜》,会去追两季喜剧大赛。
人:但是会有一个评价的变化,比如说《一喜》某个节目播出的时候可能口碑没有那么好,但是现在观众会说《一喜》的某个节目很好看。
马:经典的产生未必在出现那一刻就石破天惊,有很多石破天惊的东西很绚烂,但是就过去了,像烟花。有很多东西越看越觉得好。我觉得土豆、吕严的《大巴车上的奇怪邻座》就非常好,当时有很多人看不懂,他俩都被淘汰了。今天回过头来觉得,哇,真的好。内容产品最后比的就是穿越时间,不是那一下多么绚烂。我现在还是会重看好多老电影,也是一种自我安慰。
喜剧创作方法论:Yes,and……
人:米未从做《乐夏》转向做喜剧,算是倒空茶杯的叙事吗?
马:今天给自己找来龙去脉,会发现我们的喜剧元素一直很多,比如《奇葩说》和国际大专辩论赛最大的区别是什么?《奇葩说》可以看成喜剧版的辩论赛,辩论的东西和表演的东西各一半,甚至喜剧成分占得更多。米未的内容基因里,喜剧的成分特别大,我们对喜剧天然敏感。我们开始想做情景剧,建组了,投入了时间和团队去筹备,发现不行,交代不过去,解散了。就这样重复有两三次。这个过程中做了《乐夏》。
我们发觉积累学习还没到,开始去学习sketch(编者注:素描喜剧)、学习共创,请了外国老师来教我们即兴创作,这些东西都学完以后,我们把能力范围内最驾轻就熟的综艺形态和喜剧先放在一起,做了《一喜》。
人:之前你提到,《乐夏2》结束后,团队在纠结做《乐夏3》还是转向喜剧节目,合伙人分成两派,各执一词,看谁能说服谁。
马:对。当时《乐夏3》是一个更容易的选项,顺势往前。但其实《乐夏2》做到后来也很辛苦。
我们所有事儿都需要争吵才会有结论,如果大家就一件事儿出奇地一致,我们先天地会怀疑这件事儿有问题。我们相信只有不同意见进行充分交流、取舍和判断,才更能规避风险。这是一个习惯动作。吵的过程让大家更清晰,做的时候也不用再纠结。不会有“你看我当初就说了别这样吧!”之类的话出现。有了结论,所有人义无反顾照着那个方向去做。
在我们所接触的节目形式里面,喜剧是最难的,《乐夏》容易一些,是因为那歌是人家写好的。人家花了15年就写了四首歌,全在节目里唱了,我们只是怎么去包装它。像《鲜花》那些歌本身就好听,喜剧难在每一分钟原创的东西都是我们的。不过做完喜剧我们也逐渐坚定了我们要做难而正确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