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字塔之巅”的对话
作者: 蒯乐昊 杨楠
中国和埃及同为世界文明古国,2024年是“中埃伙伴年”,文明的交相辉映,古往今来的隔空唱和,是“金字塔之巅——古埃及文明大展”的另外一重观看角度。
在埃及满坑满谷的出土文物里挑“宝贝”,是一件幸福又奢侈的事。为了这次展览,颜海英和薛江前前后后跑了五六趟埃及,每次逗留一个月左右,很大一部分工作就是泡在各个博物馆的库房里。他们把库房叫作“万神殿”,简直恨不得把“万神殿”的库藏“扒拉个底朝天”。埃及人渐渐适应和信任这两个代表着“中国效率”的外来专家,陪同他们挑选的当地工作人员一开始跟着他们来回走,后来实在走不动了,便放任他们“自选”,待选定后再介入。提前离开时干脆就让他们留在办公室,在电脑上自行继续查找资料。“通过这种系统性爬梳,我们在里面发掘了好多宝贝。还有些他们摆在不显眼的角落里、落满灰尘的东西,也被我们发现了。”在“法老的国度”展厅里,好几尊精美而独特的国王雕像都是这么被发现的。
展厅里为数不多的几处中国藏品,也仿佛伏脉千里的隐线,传达出对文明互鉴的见解,寥寥几笔便勾勒出一种相互呼应的共鸣关系:与埃及陶器并列的马家窑陶器,同样带有象征水波的折线纹和动物纹饰;新石器时代晚期两河流域的费昂斯工艺,便是玻璃制品的前身,与之相对应的中国展品是战国时代的蜻蜓眼琉璃珠,不但材质、工艺相仿,连主题都与“恶灵之眼(Evil Eye)”相关;在古埃及铜镜旁边,陈列着商代晚期的几何纹镜,以及齐家文化的星纹镜;在体现埃及丧葬文化的太阳船和提甬周边,摆放着来自汉代的抚琴陶俑和绿釉陶屋,同样的事死如生……
上海博物馆“对话世界”文物艺术系列展览的第四个大展——“金字塔之巅:古埃及文明大展”,由上博与埃及最高文物委员会携手举办,展期将近13个月(2024年7月19日-2025年8月17日),全面揭秘古埃及文明及其最新考古发现。此次展览是中国官方博物馆与埃及政府间的首次合作,也是有史以来全球最大规模、亚洲最高等级的埃及文物出境展。
用“一票难求”“人满为患”也不足以形容“金字塔之巅”的受欢迎程度。在上海博物馆,788件古埃及文物漂洋过海,最终被分为三个展览板块,分列在三个不同的展厅:“法老的国度”、“图坦卡蒙的时代”和“萨卡拉的秘密”。其中,“法老的国度”可以被视为一部简要的古埃及文明通史,而“图坦卡蒙的时代”和“萨卡拉的秘密”则是两个展开独立叙事的专题。“图坦卡蒙”是埃及考古发掘中最为完整、知名度也最高的传奇法老墓;而“萨卡拉”则代表了埃及考古的最新成就,也是此次大展的亮点所在。
萨卡拉位于开罗以南30公里处,是古代都城孟菲斯的墓区,长约6公里、宽约1.5公里。这里不但有埃及历史上第一座金字塔,也留下了各个时代宗教和仪典的轨迹。从埃及第一王朝开始,已经有贵族在此下葬,此后代代叠加,成为古埃及最古老、使用时间最长的墓地。这里当然也是考古工作者梦寐以求的神秘宝库。
埃及是世界范围内的考古大热门。在整个埃及,高峰时期有近500支来自全世界的海外联合考古队在分头作业。仅在萨卡拉地区,就有来自法国、捷克、日本、波兰等国的联合考古队。中国首支埃及学考古队就集结了埃及学家、图像史学家、科技考古学家。此次上海博物馆大展中的萨卡拉最新考古发掘成果,便是“中埃联合考古队”在埃及学研究领域的第一手资料,直接从考古遗址运到上海博物馆展出,完成它们面向世界的“首次公开亮相”。
中国人来了!新冠疫情结束了!
2020年,考古学家在萨卡拉发现了一处距今2500年左右的大型墓葬群,其中包含多具保存完好的木乃伊和大量精美随葬品,萨卡拉遗址被列为2020年世界十大考古新发现之一。但此后席卷全球的新冠疫情,使得后续的考古工作一再放缓。
“2021年开春,春节还没有过完,我记得也就是大年初五、初六的样子,我和几个同事就奔到了埃及,我们绝对是第一拨冲到埃及的考古外援团队。埃及人一看,中国人来了!那真是特大喜讯,他们奔走相告:中国人出来了!那就是新冠疫情要结束了!萨卡拉的考古工作在疫情期间基本停止,埃及人也急了,他们急需国际合作。”颜海英说,萨卡拉出土的文物量太大,大量考古发掘需要后续整理,在文物数字化方面,中国的技术手段是很先进的,因此双方很快就谈妥了合作事宜。
颜海英是本次上博古埃及文明大展的首席策展人。她就职于北京大学历史学系,是古代东方文明研究所所长。作为埃及学专家,颜海英介入过国内绝大部分与埃及有关的展览,但她仍觉得上博这一次的古埃及大展是史无前例的,除了展品等级高、数量极为庞大、策展思路和视野完整,最关键的是,这是中国首度与埃及官方直接合作的展览。自18世纪拿破仑远征埃及后,古埃及文物流散至许多欧洲国家,如英国、法国、意大利等都拥有不少古埃及收藏,过去中国境内所举办的古埃及主题展,也大多经由这样“二传手”来实现,真正能够自主策展的极少。
“这么多年来各大博物馆可能都想过要直接跟埃及合作展览,但都知难而退,因为埃及方面的借展费用实在太贵了。”颜海英说,过去国内的古埃及主题展,往往是跟意大利等国借展,借展费要便宜得多,还都是包装好、策划好的。但上海博物馆这次的决心特别大,旨在做一个真正重量级的、具备文明互鉴意义的古埃及大展。“在这个过程中,太多困难了,我们去挑文物的时候,就发现很多我们想要的文物,被新开的埃及文明馆拿走了,还有一些,包括木乃伊和图坦卡蒙,都去了正在筹建中的大埃及博物馆,这个博物馆至今还没有正式开馆,开馆头一两年里,重要藏品也决不会出借。”
颜海英对上海博物馆说,条件不成熟,要不再等等?但上海博物馆馆长褚晓波力劝他们“再坚持坚持”,并建议他们到埃及的各个地方博物馆转一转。于是颜海英和薛江等学者花了一个月的时间,在埃及的大大小小博物馆里“到处转”——“从国家博物馆、苏伊士博物馆、卢克索博物馆……再到各个地方的小博物馆,我们都进库房去看,这一看不要紧,才发现原来我们知道得太少了!埃及有太多我们不知道的文物了!这样我们的信心又恢复了一点,最后让我们不再动摇的,是埃及最高文物委员会的秘书长,也是总负责人,他特别慷慨地说,‘在埃及萨卡拉刚刚发现的文物,你们随便挑!’这太好了,这一下我们就像打了兴奋剂,知道办这个大展肯定没问题了。”
把“万神殿”扒拉个底朝天
在埃及满坑满谷的出土文物里挑“宝贝”,是一件幸福又奢侈的事。颜海英和薛江前前后后跑了五六趟埃及,每次逗留一个月左右,很大一部分工作就是泡在各个博物馆的库房里。埃及人工作时间特别短,早上10点才上班,下午两点就下班,有时候中午出去吃个饭,就再也不回来了,如果赶上去新首都开会,那就整整一天都找不到人。颜海英和她的团队,只得咬牙住在博物馆对面要价不菲的酒店里,方便一发现他们开工了就马上跑过去挑东西。
博物馆的库房,仿佛仓储式超市,所有同类的文物都归类陈列,一柜子一柜子的小神像,颜海英和薛江在其中来回走,薛江个子高,就负责巡览高处,目无所遗。他们把库房叫作“万神殿”,开玩笑地说,简直恨不得把“万神殿”的库藏“扒拉个底朝天”。
埃及人渐渐适应和信任这两个代表着“中国效率”的外来专家,陪同他们挑选的埃及当地工作人员一开始跟着他们来回走,后来实在走不动了,便放任他们“自选”,待选定后再介入。提前离开时干脆就让他们留在办公室,在电脑上自行继续查找资料。
“他们用的是很老旧的电脑,所有文物信息都在里面,只有用编号才能调取,我天天看他们操作,就学会了。通过这种系统性爬梳,我们在里面发掘了好多宝贝。还有些他们摆在不显眼的角落里、落满灰尘的东西,也被我们发现了。”在“法老的国度”展厅里,好几尊精美而独特的国王雕像都是这么被发现的。
阿蒙涅姆赫特三世,哈特谢普苏特女王,图特摩斯三世,阿蒙荷太普二世,拉美西斯二世,戴着假胡须的无名法老……这些显赫庄严的雕像伫立在展厅入口处不远的长廊中,等待中国的观众步入其间,仿佛一场盛大的巡礼。
“我们俩一遍一遍地走,每天都会有新的发现。”地毯式的巡视,让两位埃及学专家发现了很多超出他们原有认知的藏品。在大型雕塑之外,很多别具一格的小型文物也值得一看,比如一小块费昂斯材料烧制而成的砖,仅有巴掌大,但通体蓝色彩釉上纸莎草池塘的纹饰,精美绝伦,经考证,是神庙建设之初用于奠基仪式的奠基砖。
展出中那尊憨态可掬的站立的狐獴雕像,也是意外的收获。同样罕见的还有一尊荷鲁斯雕像,荷鲁斯通常以鹰头人身的形象出现,但颜海英和薛江在库房里竟然发现了一尊鹰头和鳄鱼尾巴相结合的石雕小像,经辨认也是荷鲁斯。坐着给小狮子喂奶的塞赫迈特女神像、被穆特女神用翅膀拥抱的荷鲁斯、寓意着死亡只是一场睡眠的随葬头枕、用象牙雕成的两只纤纤玉手状的乐器响板……这些常识之外的独特藏品,为理解古埃及文明又增加了新的趣味和线索。



“能量中心”与不可能的花牛
在尚未开放的大埃及博物馆,颜海英得以参观了他们的文保中心,这个文保中心的英文名很独特:energy center(能量中心),似乎这里,便是整个埃及古代文明的精神核心之所在。萨卡拉新出土的一批最漂亮的彩棺,已经第一时间被转移到了大埃及博物馆的“能量中心”。
“能量中心”的主任是一位风度翩翩的老绅士,也像是一个地下王国的守护者,他带着来自中国的专家学者在长长的地下库房参观,那里常年保持着最合适的温度和湿度,工作人员像医生一样穿着白大褂、戴着白手套行走在设备间,把一件又一件盛藏着宝物的小房间打开。
“打开其中一间,图坦卡蒙王的珠宝全部在里头!我们就不舍得走了,工作人员也特别热情,就把珠宝盒一个一个打开来给我们看。”
在萨卡拉出土的文物里,有一只迷人的小牛犊卧像,它属于托勒密时期,是用木材、石膏、亚麻布混合了粘合材料制成的,1962年由埃及探险学会于拉姆迪发掘出土,藏于埃及国家博物馆。颜海英和她的工作伙伴亲昵地称它为“花牛”。塑造小花牛的古代工匠并不拘泥于动物的真实比例,相反,他夸张地放大了“花牛”的脑袋,这头“花牛”甚至因此具备了某种表现主义色彩。趣稚而瘦弱的犊子,仿佛刚出生不久,还带着乳香,身上布满抽象花纹,怯生生的,却顶着一个硕大的脑袋,无辜的大眼睛、粉红色的招风耳、尖尖的牛角和突起的唇吻自带萌宠气质。小花牛自发掘之日起就是明星藏品,曾出现在许多考古书籍的封面上。颜海英在大埃及博物馆里来来回回走,心心念念就是把小花牛借到中国来展出。
“因为它太独特、太唯一了!馆方其实是不愿意出借的。我每次经过它,哪怕只是看了它一眼,旁边陪我的那个工作人员就会马上说一句: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