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晓声:文学提升人性

作者: 张宇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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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本刊记者 姜晓明

75岁的作家梁晓声和他5岁大的黑色泰迪狗皮皮一起在家门口迎接我们。

“工作啦,皮皮。”梁晓声对皮皮说,邀请我们进他的书房。我们来之前他刚刚拖了地,梁晓声补充。梁晓声住所的空旷程度不像是作家、学者的家。没有高到天花板的书架、层层叠叠的新旧版书,一应从简。

书桌上,一支铅笔、一支红笔,梁晓声分别用于写作和校正。书桌上还有两张家人的照片,其中一幅是他的妈妈。

编辑肖诗雅说,梁晓声对她说过,他家里最多的是铅笔,消耗最快的也是铅笔。每次梁晓声交稿给她,空白的A4纸上,是梁晓声一行行大大的铅笔字。

书桌上放着一本新版的托尔斯泰的《复活》。我们来之前,梁晓声就在读《复活》。经典就是经典,梁晓声感叹,“(现在)全世界的小说已经不像文学了。都没有那样的写法了。”

他自然地翻到《复活》的第一章,“你看,大作家就是大作家,好像自然而然地开头了,但实际上是一种精心的构思,太奇特了。”他给我们轻声念托尔斯泰写的开头,一边用红笔浅浅地在书上勾画——

“尽管好几十万人聚集在一块不大的地方,而且千方百计把他们居住的那块土地毁坏得面目全非,尽管他们把石头砸进地里,害得任什么植物都休想长出地面,尽管出土的小草一概清除干净,尽管煤炭和石油燃烧得烟雾弥漫,尽管树木伐光,鸟兽赶尽,可是甚至在这样的城市,春天也仍然是春天。”

开头太奇特了,梁晓声轻轻地点评,托尔斯泰写太阳、青草、树叶、花蕾、寒鸦、麻雀、鸽子、儿童,一律兴高采烈;然而,“唯独人,成年的大人,却无休无止地欺骗自己而且欺骗别人,折磨自己而且折磨别人。”梁晓声念道。托尔斯泰写,人们认为神圣而重要的不是春天的早晨,而是他们想出来以统治别人的种种办法。再下一段,托尔斯泰转写省立监狱办公室的人认为之神圣而重要的事,就是将三名犯人送到法院受审,其中一位主犯,就是《复活》的女主角玛丝洛娃,她被贵族青年聂赫留朵夫引诱、抛弃,艰难生存,被诬告犯了杀人罪。通过聂赫留朵夫和玛丝洛娃的主线,俄国社会各阶层的人物、司法的黑暗面被串联起来。

“这实际上是很偏的一个写法。”梁晓声不自禁地往后又翻了两页,念到玛丝洛娃在去法庭的路上,路过一家面粉店,门前有些鸽子。为什么是面粉店呢?他发问,又自己回答,只有面粉店才会吸引鸽子。

这是梁晓声第四次读《复活》。第一次,是小时候读连环画,知道了那样一个故事;下乡之前又读了一次,不太懂;新冠疫情期间重温,弄清楚一些混沌的人物关系。这一次,他又在比较新旧版本的分别。

“现在全世界的的小说已经看不到这样的写法了,读起来不像文学了。”梁晓声再次感叹,合上《复活》。

“你开始吧,亲爱的同志。”梁晓声这样称呼我,提示采访可以开始了。

戴着领结的小狗皮皮在梁晓声身边的一把竹椅上正襟危坐,听我们的对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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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晓声的书桌上放着一本新版的托尔斯泰的 《复活》,还有两张照片,其中一幅是他的妈妈。图/本刊记者 姜晓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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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晓声来社里,斟酌 《父父子子》 中某一个人物名字的修改,当时手上只有纸巾,他在纸巾上改名字。图/肖诗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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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养分

2020到2022年,在新冠疫情暴发的两年多时间里,梁晓声重读家中书架上的中外文学,“每接连数日沉浸在读和思考中”。

反复地读这些书,是为了确证,自己多年前认为的好和不好,是不是对的?梁晓声出生于1949年的哈尔滨,与共和国一起长大,早期的文学积淀来自苏俄文学、中国现代文学和早期当代文学。他书架上的英、法、德、美、俄文学,以18、19世纪至二战前后的小说为主。

重读的结论是,有一些文学确如他认定的一样好,而有一些他终于看出来,原本就是大路货。他将中国的当代文学放入阅读和书写序列,也存着比较心,中国的长篇、中短篇,跟外国的比,怎么样?

结论是,“我们的作家也很棒。我们的文学现象可能在世界上是独一无二的,是极了不起的。我们背靠着这样的文学现象,那在其他任何国家的文学现象面前,都可以把自己的腰杆挺得直直的。”

梁晓声记性极佳,采访中,提到一部作品,他会慢慢讲到小说的主要脉络、人物关系、值得反复品鉴的章节段落,口头表达清晰,近乎书面语言。他有多年在北京语言大学任教的经历。

他本来没想将这三年的阅读经验集结成书。上一本长篇小说《父父子子》写完,梁晓声认为自己体力精力有限,不会再写长篇,但写作已经构成他的大半人生,不写作,也不知道做什么。《父父子子》的责任编辑肖诗雅在跟他谈天时说,梁老师,现在很少有年轻人这么系统性地读世界文学了,有没有可能你给我们文艺爱好者和有阅读需求的年轻人,写一本这样的书?

2023年末,梁晓声交付了他的阅读笔记,完全保持最初样貌,仅对字词做极少的改动。

他想给书取名《与你分享》,十分朴素。编辑从他的文章中,提取“不装深刻”这四个更锋利的字眼,做了书名。在一篇文章中,梁晓声写到《人世间》的创作,自己笔下的民间,是有温度的民间,“我眼中的人世间不可能是完全由丑态和邪恶组成的。”有记者问过他,这么写,难道不会削弱深刻性吗?他回答:可是我已经不愿再装深刻了。

在《不装深刻》的前言中,梁晓声说,自己写这本书,是“蟑螂误入琴工指,鹦鹉虚传鼓吏名”,做抛砖之人。

他花了较大的篇幅写高尔基,这位在义务教育阶段被推崇、到大学人文学科课堂上又被忽视的作家。他耐心地回溯高尔基的政治光谱、所属阶层、人格品性——并非身处底层,在海外与列宁成了朋友,支持社会改革,回到苏联;因为对政局的不认同,一度离开,到斯大林时期,又回到国内,享受着高级别待遇,尽力地保护好人。

在采访中,他也提到自己的反思:大家“是否定了他这个人,还是否定了他的作品?还是因为否定这个人,所以就否定他的作品”?“我们对于一个复杂的人就是要从多方面来讨论他,认为他的作品不值得讲,那是非常可笑的一个文学观点。他是非常有才的,早期的小说是很棒的。”他在很多场合都提过自己喜欢高尔基的《丹科》:在黑夜的森林里,为了拯救迷失的一族人,青年丹科取出自己的心,照亮他人的路,自己倒下。

从《不装深刻》里,可以一窥梁晓声的阅读趣味。他直白、诚实,不受已成定论的文学史的干扰。他赞美最多的,是俄苏文学。

他在书中写道,“托尔斯泰源于真诚的庄重文风,屠格涅夫和都德反映普通人之人生那种发自内心的温度,都在精神和情感上伴随着《人世间》的创作。”

梁晓声非常欣赏托尔斯泰身世和思想的复杂性,这个出身于贵族家庭、受过启蒙主义影响的作家,曾幻想地主与农民和平相处;看到了沙皇军队的腐败;憎恶资本主义制度;在《忏悔录》里自言弃绝了他那个阶级的生活,最后在冬夜离家出走,不久病逝在火车站。列宁曾评价托尔斯泰,“反映了一直到最深的底层都在汹涌激荡的伟大的人民的海洋,既反映了它的一切弱点,也反映了它的一切有力的方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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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采访中,梁晓声又拿托尔斯泰举例:托尔斯泰在小说中,几次谈起赫伯特·斯宾塞、亨利·乔治,这两位英美的社会学家研究私有制的不道德性。拥有大量土地的托尔斯泰一生也纠结于此,因为他赖以生存的与他信奉的相冲突。

“他把这种矛盾其实在《复活》和《安娜·卡列尼娜》里都写到了。所以这两本书不仅是写忏悔和救赎、爱情悲剧,大量的社会学思想都渗入进来。这是现在的小说里几乎没有的。现在小说越来越有的一个趋势是,叙述上的技术化,你读完了以后能对一个时代产生理解的信息很少。”

生活的苦难

多年来,梁晓声的名字出现在义务教育阶段的语文阅读材料里,作为典范被一代代学子阅读;这两年,由他获得茅盾文学奖的同名小说改编而成的电视剧《人世间》,聚集了国内最好的演员、编剧,获得各项大奖,他的作品又在新一代观众中有了回响。

《人世间》展开讲述了东北某市老城区光字片一家三代的生活。父亲参与大三线建设,与家人聚少离多,兄弟妹三人经过了知青下乡、高考、返城,在改革开放的浪潮下活了半生。

小说里的这个工人阶级家庭,多少有梁晓声家的影子。

梁晓声的父亲也是三线建设的参与者,“某几年这一省,某几年那一省。”父亲每两三年才能与家人团聚一次,一次12天假期。他每月64元工资,寄回家40元,要养活母亲和五个子女,很吃力。

梁晓声有一个很聪明的哥哥,在患精神疾病之前,是最优秀的学生。梁晓声三四岁时,一次高烧不退,跟母亲说想吃蛋糕。雨还在下,十来岁的哥哥戴一顶破草帽,拿着一角几分钱冲出家门。他还记得哥哥回家的滑稽样子——

“一手将破草帽紧拢胸前,一手拽着裤衩的上边。母亲问他买到没有,他哭了,说第一家铺子没有蛋糕,只有长白糕,第二家铺子也是,跑到了第三家铺子才买到的。说着,哭着,弯了腰,使草帽与胸口分开,原来两块用纸包着的蛋糕在帽兜里。那时刻他不是像什么落汤鸡,而是像一条刚脱离了河水的娃娃鱼;那时刻他也有点儿像在变戏法,是被强迫着变出蛋糕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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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5年1月21日,北京举办“共和国的儿女——老三届”综艺晚会,史铁生(左)、梁晓声(中)和王刚。图/视觉中国

当梁晓声和弟弟妹妹醒来,妈妈早已出去上班,做的是最苦最累的临时工。梁晓声从小学二三年级就做几乎一切家务。因为照顾家里太忙、做饭衣服被锅底的灰弄得太脏、弟弟妹妹在家无人照看,梁晓声逃过学。母亲发现后,沉默自责。

“我们的家太小太破烂不堪,如同城市里的土坯窝棚。”他在散文中写道。

在一篇散文中,梁晓声写到童年的自己想买一只吸水笔,去火车站帮车夫推手推车,想赚点零花钱,发现吃力的车夫竟是自己的母亲;另一篇,他攒到两块钱,想买心心念念的《红旗谱》,结果发现母亲一直病不好,愧疚而心疼,将这珍贵的两元钱给母亲买了山楂水,母亲又怨他。

1966年,他从哈尔滨第二十九中学毕业。“上山下乡”运动开始,梁晓声毫不犹豫地第一批就报了名。“每月能挣四十多元钱啊!我要无怨无悔地去挣!那么,家里就交得起住院费了,母亲和弟弟妹妹们就获拯救了。”他在《兄长》中写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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