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山 去山巅呼喊
作者: 刘子超开往黑山的巴士只有晚上一班。夜幕降临后,我从车站对面的小超市买了一瓶托米斯拉夫牌黑啤,坐在车站的长椅上,等待开往科托尔的汽车。偌大的车站空空荡荡,既没有车,也没有旅客——没人去黑山。车站的大喇叭放着克罗地亚语的广播节目,仿佛絮絮不止的白噪音,也像有人拧开水龙头,让水徐徐漫延在空无一人的广场上。
终于,一辆老旧的巴士载着它那邋遢的司机来了,乘客只有我和一个吃薯片的姑娘。司机抽完烟,将烟头扔在地上。随后,我们开出车站,离开杜布罗夫尼克,驶向黑山边境。
窗外的白房子亮着灯,星星点点,像森林中的萤火。前方的道路只是一团黑黝黝的山影。一辆汽车开着大灯,穿行在山影中,仿佛一个移动的白点。我注视着这个白点,好像盯着一只爬在黑色幕布上的瓢虫。接着,山路转弯,白点突然消失不见。远方再次陷入彻底的黑暗,只有巴士的引擎声单调地回响。
到了边境检查站,我们下车,盖章,进入黑山。这里的地貌并没有显著变化,但却透出一种全然的异样。我望着窗外飞速划过的小镇,突然意识到,那可能是因为这里的一些招牌不再是拉丁字母,而变成了西里尔字母。这意味着,我在不知不觉之间从天主教的世界滑入了东正教的世界。在黑山,信奉东正教的人口约为72%,这让它与塞尔维亚和俄罗斯有了更多精神上的联系。
巴士绕过科托尔湾,一侧是大海,一侧是洛夫琴山。山峰拔地而起,有着陡峻的线条。我在书中读到过,黑山的名字就来自洛夫琴山,因为这座石灰岩山脉太过荒凉,一年中总有数月一片苍黑。
科托尔是洛夫琴山下的一座港口城市,人口只有一万余人。当我走出湿漉漉的车站时,街上和海上都弥漫着雾气。黝黑的山峰、白色的雾霭、昏黄的路灯、几座灯影绰绰的建筑,共同构成一幅线条粗粝的油画。我拖着行李走进这幅画中,在老城里找了一家驿站般的石头旅馆,住了下来。
1
第二天一早,我走出旅馆,太阳已经高高升起。昨夜的大雾散去,昏暗潮湿的景象已经消失不见。在这个晴朗的冬日,科托尔湾碧波荡漾,洛夫琴山上飘着几缕轻纱般的薄云。
老城拥有迷宫般的小巷和一座袖珍广场。广场上有两座高大的钟楼,映衬着山景。城中遍布教堂,既有东正教堂,也有天主教堂。相比天主教堂,东正教堂的氛围更具神秘气息:圣像、熏香、褪色的壁画……身着黑色法衣的大胡子神父,一边晃动黄铜香炉,一边念念有词。黑山老妇人围着头巾,脸上皱纹纵横,让人想到黑山自古就是个严苛的地方。
科托尔的老城很小,路是石头的,房子也是石头的。走在小巷里,我经常会与流浪猫不期而遇。老城里居住着数百只流浪猫,让科托尔获得了“猫城”的称号。当地人有句名言:“当你不知道去哪里的时候——跟着猫。它会带你去到你没去过的地方,还会介绍朋友给你,因为猫在科托尔的时间比任何人都长。”
猫是怎么来到科托尔的?一种说法认为,科托尔自古就是港口和货物码头,有很多老鼠,于是就有了猫。不过,老城干干净净,我也并未看到老鼠。因此,另一种说法就显得更有说服力:黑山人虽然以勇猛凶悍著称,但骨子里却十分温柔——这也反映在他们对待猫的态度上。
午后,我经过一家酒吧,一只猫正眯着眼睛,趴在门口的台阶上晒太阳。在科托尔,冬日的阳光十分珍贵,因为太阳总是被大山遮蔽。当我也在门外的椅子上坐下来享受阳光时,猫没有被吓跑,只是无奈地看了我一眼,慵懒地挪了挪身子,为我让出一点空间。
侍者走了出来,从猫身上抬腿迈过。
“来杯生啤。”我说。
侍者是个年轻的小伙子,像典型的黑山男人一样身材高大,相貌英俊,棱角分明的脸上留着黑色的络腮胡子。他将啤酒端给我,然后在邻桌坐下,两只大手扣在一起,放在桌面上。
我后来得知,他叫乔万,生于1997年。老家在黑山北部,靠近塞尔维亚的山区。他的父母和弟弟还生活在那里。
在黑山这样的地方,山区真的就是山区,几乎种不了什么作物。因此,我问乔万,山区的主要生活来源是什么。
“放羊。我家养了三十多只羊。以前我每天在山上放羊,现在是我弟弟。”乔万停顿片刻,接着又说,“这是山区的传统生活方式,祖祖辈辈就是这样生活的。不过,我选择了离开,到了科托尔。”
“为什么会来这里?”
“因为羊不够多,我不得不出来工作。”乔万腼腆一笑,“刚到这里时,我才二十岁。这些年,我一直在酒吧和咖啡馆当侍者。”
这样的回答,倒与二十年前在中国北方乡村听到的如出一辙。
我问乔万,他觉得科托尔怎么样。
“这是黑山最著名的旅游城市。欧洲人会来这里度假。”他说,“俄罗斯人和英国人尤其喜欢这里。”
他说,大多数黑山人与他一样干旅游业。从春天开始,他们会连续数月不间断地工作,直到冬天淡季才有机会回家或是休息。
“但你现在还在这里。”我说。
“是的,是的。”乔万面露喜色,有点骄傲地搓搓手。
我想,他一定是误解了我的意思。我其实想问他为什么没有回家,而他把我的话当作了恭维——即便到了淡季,他还是保住了工作。
乔万说,他住在城外的一栋两室公寓里,到老城需要二十分钟。在科托尔,这可算是相当远的距离。我问他房租多少。他说,400欧——几乎相当于他半个月的收入。
“有点贵。”我说。
乔万点点头。“这里的生活很艰难。但没办法,我只能租个大房子。我21岁就结婚了,女儿今年三岁。我和妻子是在酒吧认识的,她也是服务员。”
“她是黑山人吗?”
“不,她是塞尔维亚人。”乔万说,“不过,黑山人和塞尔维亚人没什么区别。她出生的那个城市人口还不到四千人,大概还不如你们中国一条街上的人多。”
我笑了,然后告诉乔万,在我居住的城市,有些小区就比整个黑山的人口还多。
“我的天!”乔万瞪大眼睛。
我又要了一杯啤酒。乔万拿起桌上的空杯,跨过那只猫,走进酒吧。过了一会儿,他又端着一杯酒走出来。此时,阳光已经从台阶上悄悄溜走,那只猫终于直起身子,伸伸懒腰,走开几步,开始梳理自己的绒毛。
我问乔万,是否想过出国工作,那样或许会有更好的收入。比如杜布罗夫尼克,不过是两小时左右的车程。


乔万摇摇头。
“我从没想过出国。”他说,“黑山还不属于欧盟,我没办法在那边工作。”
“黑山不属于欧盟,但却使用欧元。”我提到这一点。
“是的,是的。”乔万再次露出笑容,似乎又把我的话当成了恭维。
“这不奇怪吗?”
“我看不出有什么奇怪。”
作为初来乍到的旅行者,我却不免感到奇怪。在此之前,我从未见过任何独立的主权国家,不发行本国的货币。
南斯拉夫时代,黑山使用南斯拉夫的货币第纳尔。1992年,南斯拉夫解体后,斯洛文尼亚、克罗地亚、马其顿和波黑纷纷独立。只有弱小的黑山选择跟随老大哥塞尔维亚,组成了南斯拉夫联盟共和国(简称“南联盟”)。
绵延数年的战争和国际制裁摧毁了“南联盟”的经济,造成严重的通货膨胀。为了抑制通胀,避免全盘崩溃,黑山从1999年开始使用德国马克作为官方货币。到了2002年,欧元诞生,黑山也转而使用欧元。2006年,黑山宣布独立。
有趣的是,黑山迄今并未与欧洲央行达成任何使用协议。2012年,黑山开始与欧盟进行入盟谈判,而欧盟不得不面对一个史无前例的情况,即一个已经使用共同货币但并未执行强制性经济条件的国家,正在努力加入欧盟和欧元区。
在复杂、破碎的巴尔干,黑山倒也并非个例。后来,我又在科索沃遇到类似情况。相比黑山,那是一个更加饱受摧残、深陷麻烦的地方。
乔万告诉我,对黑山来说,目前最大的希望就是加入欧盟。因为除了旅游业,这里几乎没有别的工作机会。他说,首都波德戈里察附近原本有一家铝厂,曾是黑山最大的工业企业,但在2021年12月关闭了。现在,除了一家热电厂,黑山没有任何工业。只有加入欧盟,黑山人才有更多机会,国家才有依靠。
我问乔万,他是否担心一旦加入欧盟年轻人都会离开黑山。
乔万说,刚开始会有很多年轻人离开,但他相信,他们最终还是会回来。

2
一旦没有了太阳,冬日的科托尔立刻就让人感到寒意。我逛遍了老城,不知道还能去什么地方,于是又要了一杯生啤,坐到酒吧里,消磨时光。
黄昏时分,一个女人推门而入。她看上去四十多岁,也可能不止,有一头亮棕色的头发,眼泡鼓鼓的,好像刚哭过一场。她坐到吧台边,像熟客那样与乔万打了个招呼,然后要了一杯啤酒。
我猜她是美国人。在略显矜持的欧洲,其实不难分辨出美国人——他们很容易打开话匣子,而且一旦打开就滔滔不绝。
美国女人一边喝酒,一边向我和乔万透露,她是拉斯维加斯人,有拉美血统,在美国驻俄罗斯大使馆工作,隶属军队系统,归国防部管辖。现在是圣诞假期,她独自在欧洲旅行。假期结束后,她将调往澳大利亚。
“我讨厌寒冷,但下雪的莫斯科美极了。”她说,“不过,我还是很高兴,因为总算可以调到一个说英语的国家了。”
“是的,是的。”乔万笑嘻嘻地附和美国女人。
“俄罗斯人其实相当友善。听说我要离开,他们都很伤心。我的翻译是个1992年出生的女孩,她听说我要走,搂着我抱头痛哭。”
“是的,是的。”乔万说,“怎么会想到来黑山的?”
“说来话长。我先去了意大利——罗马、托斯卡纳——你知道,我们美国人喜欢托斯卡纳。我一直想在意大利买房退休呢!在托斯卡纳拥有一套房子,是所有美国人的梦想。然后,我坐船到了阿尔巴尼亚。我发现,那里的风景和意大利没什么两样,但比意大利便宜多了。都拉斯你知道吗?房子漂亮极了,面朝大海。我想,用我的钱可以在那里买个大房子了。何必非要在意大利呢?然后,我从阿尔巴尼亚到了这里。天,科托尔的老城美极了!我这两天一直在想,要不要在科托尔也买一套房子?”
美国女人看了看我和乔万,仿佛在征求我们的意见。不过,还没等我们开口,她又继续说道:“我要在科托尔待18天。我想沉浸在一个地方,慢慢地体验。我在老城租了房子,便宜又宽敞。我每天睡到自然醒,然后在老城里散步、吃饭。对了,我喜欢和当地人聊天!我觉得只有和当地人交朋友才是真正的旅行。我和广场上那家咖啡馆的小伙子就成了朋友。”她转过脸,看了看乔万,“现在,我们也是朋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