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世界那么多问题,好像应该帮一下忙
人:人物周刊 罗:罗大佑
人类以后要是灭亡,一定跟高科技有关
人:为什么这次要把《地球母亲》作为一个重要主题?
罗:地球暖化这个议题太重要了。全球结束了几年的瘟疫,应该有一个新的开始。但(我)发现世界各地的地缘政治的敌意非常深。你看(现在的)战争就知道了,停不了的。所以人类特别需要把老祖宗那种“仁”表达出来。所以有些事情我就得做。
(现在)敌意深埋在人和人之间相处的最基本的日常中。那么多媒体、科技、网络掩盖了很多敌意,一片假象。我不知道这个敌意从哪里来,但一定跟科技有关,也一定跟瘟疫有关,跟这个时代大家充满了对未来的不确定有关。
主要的凶手一定会产生在全球暖化上,因为这个事情没办法深入解决,现在就没办法解决海平面上升。靠一个国家不可能解决。那种不安的感觉就一直在酝酿。这首歌歌词里面有“赢者全拿”这四个字,这太恐怖了。
人:现在的确存在这种情况。
罗:如果现在很多事情都是这样,那人类真的惨。第一名算100分,赢了全拿走。第二名能不能做到99分呢?但(第一名)那个人全拿,那他为什么要做那么好?所以他就混,后面98分、97分……全部在混。大家目的只有一件——赢。
赢者全拿其实跟科技很有关系。科技进步到现在这么厉害的阶段,照理说可以对人类有实质的贡献,但是其实造成的负面问题比贡献多多了。
我们之间非要视讯不可吗?非要这样联络不可吗?打个电话不行吗?没有。听到电话响就是不自然,非要发信息不可,什么时候电话变得不自然了?听到对方的声音不是很好吗?每个人发的信息都差不多,“生日快乐”“节日快乐”。我宁可听到不一样的人的声音,我姑姑的声音,我女儿的声音,她们告诉我:“生日快乐。”虽然讲一样的话,可是声音不一样,里面的情感就不一样。人的声音是表达情感很重要的维度,100个蛋糕、200个happy birthday、一堆彩蛋,那都是假的。
现在大家都是(追求)更方便,更有效果。可是那对人类的实际生活没有帮助,对人类的前途有很大伤害。只是伤害还没有那么清楚而已。
尤其在数字技术和网络科技出来以后——现在再加一个AI科技——更加明显。人类以后要是灭亡,一定跟高科技有关系。
人:你怎么看待AI?
罗:我觉得它再怎么火都是被拱出来的。比如开车,为什么非要自动驾驶不可?到目前为止也没有证明真的完全不用人驾驶。驾驶是一个乐趣,为什么非要让它帮你开车?
有人说晶片发明很棒,可是它极度耗电。我们的电都已经不够用了。我在台北看新闻,都拼命说没问题。说没问题,都是有问题。但是一些很真实的问题,比如珊瑚的白化,没有人真的在乎。
今天我们这个剧院在以前来讲是很大的,以前的剧院大概五六百人就已经很大了。以前没有麦克风、音响,现在有麦克风、音响,我们再拼命加视觉、视频,人类的视觉、听觉、嗅觉、味觉已经开始麻木了。因为高科技的关系,人类已经开始变质了。所以彼此间那种敌意会那么强烈。你看以色列跟加沙的战争,以前不知道会这个样子。

人:但是在一战、二战的时候,科技没有那么发达,人与人之间的敌意或许也很重。
罗:我歌词里面写地球看起来已经万病丛生,这在以前的世界是没有的。一战、二战时地球没有那么多问题。现在是地球有问题,明天的天气都有问题,连我们呼吸的空气都有问题。照我们现在的科技,预报天气应该会准确,可是不准,这就表示地球已经在做一个很大的反扑。
美国的科技够发达,可今年飓风已经两次了,多少房子停电。这有点像一个诅咒,人类真的要很小心,否则世界末日真的会到。
人:这样的环境会让你焦虑或者忧愁?
罗:年轻的时候会,我70岁了还有什么好焦虑,还有什么好忧愁?我都快死了,就无所谓了。但是不能不替下一代想。我当然是关心,希望可以唤起大家的良知。
你看我们的音乐会,现在哪一个演唱会把指挥摆得这么明显?我们会。我们乐手比较多,他们真的在投入演奏,而且这么小的厅,如果出了什么错误很容易被抓到。但这一切都是必须的,因为我得把原来音乐里面最珍贵的灵魂、人类的灵魂表达出来。
科技把所有人逼向了“一定要赢”。越发展投资越大,投资越大就越输不起,越大的公司越输不起,下手就越狠。其实越大的公司能做越多为人类服务的事情,做更好的事情他们会越来越好。但因为他输不起,(输了)别人把他的全拿走怎么办?
他们说大数据(发展起来)以后不需要律师、不需要医生……这个世界的结构就完全垮掉了,用大数据就行了。人类会被控制在科技里面。需要医生重要的原因,就是因为病人的病虽然一样,但这个病人本身不一样。这个人患了这个病跟那个人的这个病有本质上的差异。还是要看医生的原因,是因为医生知道你虽然是这个病,可是你因为有那个东西,所以你可能需要这个东西。医生会把病人当人看,AI只会把病人当病看,当成一个数据。可人来看病,他是个人,是人生病,不是病生人。
这样最大的问题是会把整个系统破坏掉。我们花了几万、几千年,好不容易建构起一个很健康的人类互相帮忙的——当然有时候也有矛盾——这种社会结构,AI根本在破坏这个制度,不是在帮这个制度。
人:这会让你主动远离这些科技吗?
罗:我用得比较少。当然手机我们很难说不用,我和我女儿联络会用视讯。可是我现在把它当作听收音机或者直接转去电视,就像在听广播或看电视。
我三天不用手机、一个礼拜不用手机,我可以。以前我在香港弄唐楼(录音室),我发现科技真的很厉害。那时候香港只有32轨的录音室,我弄了48轨。香港很多歌手录音都去过。但后来发现科技很难挡,现在48,之后就是72,再后来就没完没了。我就意识到科技这类事情一定要用得很小心,千万不要掉进去变成过度使用。

音乐人聚在一起,第一件事就是调音
人:但如果我们把科技的发展形容成一种时代的特征,一种大势所趋,你这种远离科技的想法很难做到。
罗:这次“春龙”其实对应的就是这个。音乐要表达的还是一种爱,是一种人的情感,是正面的能量,就像1980年代华语歌手们唱《明天会更好》。
音乐人的本质就是在寻求和谐。我们生来就讨厌战争,打仗了怎么唱歌给别人听呢?我们聚在一起,第一件事就是调音,找到和谐。音一走怎么做音乐呢?这是音乐人的基本。人也是啊,除了竞争以外,要找到一种相处的模式。
活在地球上的人类要有共识,不单是以色列问题、乌克兰问题。还有所有人共同的问题,公海的污染问题,空气也不管……空气是流动的,如果你放你的烟囱,我弄我的节能,没用啊。人类的命运是通的,我们不能不管。
人:所以现在你所做的事情一部分是出于音乐人的使命感?
罗:对。比方说《地球母亲》是讲爱与和平跟包容。这样的音乐,你听着舒服,甚至有一种幸福感,才会觉得要给我孩子听,要让我的朋友听一下,你才会愿意去学,才会留存。
贝多芬耳聋,最不快乐的时候写了最快乐的歌,为什么?他受苦了,但不想让人家觉得生命有那么惨,要说我顶得住。他说,“我要扼住命运的咽喉。”他要抗争到底。他就把爱的东西、幸福的东西留下来,这样才伟大。他没版税的。现在的人缺乏这种(大爱)。
人:你是基于感觉到现实带来的人与人关系的变化,迫切想要做点事情?
罗:跟疾病(新冠疫情)大概有间接的关系,但不是最直接的关系。(那几年)大家都停掉了,音乐界出现了一些问题,演唱会又不能开,也不能聚众,这个时候反而要做事情。
大家拼命做的时候我们可以休息,没人做的时候,声音不能消失掉。我们做的是不一样的,像“宜花东鹿”,我们跑到没有观众的地方、跑到大自然里唱歌。当然我们还是借用科技,用科技让大家在那么紧张的时候可以看到,可以听到。
这场瘟疫其实对任何一个成熟人来讲变化都很大,但是我的情况比较有趣,我都已经70岁了,我管那么多干嘛?但就是因为我‘管那么多干嘛’,我反而想讲一些大家不太注意、关于音乐的事情。别人拼命要去赚钱,他们大概没时间讲,我比较可以讲。我天生好管闲事。
人:你当年写 《明天会更好》的时候,也是这种心态吗?
罗:《明天会更好》后面有很复杂的原因,但是把歌弄成那个样子,有那样的旋律,跟这样的想法有关系。
写歌的人一定要有一种想法:我写这首歌,皇帝听了是这个感觉,乞丐听了也是这个感觉。一定要有人人平等的感觉,不能这个歌就是特别为了某些人做。
所以回顾罗大佑所有的歌曲,会发现我的歌曲很注重人的平等性。每个人都有个心,要让他找到舒服的、幸福的、善良的、美的共鸣,这才是做音乐的人应该走的一个路线。
人:但是在这么多表象之下把共鸣的东西挖出来,也不是一个容易的事情。
罗:没关系,也不是没痛苦过,我蛮习惯痛苦的。也有歌写得不好的时候,大家能听到的当然是好的。多少歌写完以后我觉得算了,甚至录音完了我觉得算了。如果弄出来的东西是好的,我会知道。那这是最大的安慰。我达到了心里的标准——感动自己。


过度追求流量和票房,音乐会死掉
人:你刚才说《地球母亲》这类歌是你现在特别想传递的价值观,但观众最激动的时候还是在唱《追梦人》《童年》《恋曲1980》的时候,你怎么看待这种落差?
罗:那些歌大家已经听过很久了,他们在卡拉OK里面唱了多少次。他们才认识这首歌(《地球母亲》),不会马上有反应。这跟人一样,我今天才认识你,我会多感动呢?但假如我认识你30年,你什么事情我都知道,我突然看到你,会滔滔不绝。
他们听那些歌时,他们人生发生了很多事情,《恋曲1990》这个歌,他们会联想到以前的女朋友,失恋了,女朋友也结婚了,自己也结婚了,各自有了孩子……那是人生的故事。这是他们特别感动的原因。他们被自己的故事感动,而不是被我的歌。那个感动很真实,而且年代久远,久到20年前、30年前,那个故事只有他自己知道,所以他们是为自己的青春、为自己的恋爱、为自己的成长、为自己的哀伤、为自己的忧郁、为自己的幸福去感受那首歌。我刚刚写出来的这首歌怎么可能有这种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