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怡颜悦的文学时刻
作者: 张宇欣
不止脱口秀
2024年9月下旬,在北京西郊的檀谷慢闪公园,颜怡颜悦受邀出席FIRST惊喜影展的惊喜TALK,做了一场名为“女性‘复制人创作者’的自我拷问”的露天演讲。
演讲伊始,她们播放了两个自己拍摄的短剧片段,第一个来自她们的真实经历:一名男记者向她们提问,你们只写女性视角,会不会太窄了,有没有考虑写一点男性视角的段子?颜怡这样回答:你一直是男记者,有没有考虑过当女记者?
第二个视频里,她们被塞了一摞纸,被告知,这是各国女性的平均脸,然后她们需要在电脑里生成一个脱口秀女演员的平均脸。好了,她们打印出来了一张《呐喊》——用这张名画来定义脱口秀女演员的样貌着实巧妙。在2024年热播的两档脱口秀综艺比赛上,女演员们在一个个段子里完成了她们的“呐喊”:鸭绒从脱发问题讲到容貌焦虑;步惊云在段子里完成了“我”作为女企业家的主体性;唐香玉从不同的角度讲自己作为家中未婚长女的处境;菜菜击破了月经羞耻;echo讲了自己作为重男轻女家庭的一员,如何走出大山,二姐如何逃出原生家庭……
呐喊者也有颜怡颜悦。在综艺《脱口秀和Ta的朋友们》第一轮,她们的段子里说,男性的名字,总是与宏大叙事挂钩;女性的名字偏好娴静(比如颜怡、颜悦),只有一个女孩的名字里有动词,那就是——招娣。
在惊喜TALK上,颜怡颜悦宣布,包括她们在内的小fool人计划筹拍一个脱口秀女演员自编自导自演的群像连续剧。
“小fool人”也是一档播客名。这是颜怡颜悦和其他脱口秀女演员——鸭绒、赵晓卉、三弟、步惊云、鸟鸟、小鹿、航哥、周欣雨等——在2024年春天制造的小小的女性话语场域。全女脱口秀演员们聊节目,聊脱口秀,也聊对季节的感受,聊活着的感觉。
“真的大家突然一拍即合,”颜悦说,“就意识到我们必须靠自己来创造一个女性话语场域,不能等着别人给我们这个机会。”
颜怡颜悦从《脱口秀大会》第二季开始上节目,那是2019年,她们24岁,一个学法律,一个学金融,但都有文学梦想,报名了一个写作冬令营,由此进入脱口秀行业。她们总能以自己的视角讲一些尴尬的、好笑的、严肃的、暴露女性困境的话题。第三季,她们在一个段子里讲大众文化对女性友谊的污名化,男性的友谊总被歌颂,女性的关系是《小时代》里的互撕。最后, 她们模仿了惊悚片《闪灵》,效果很好。
这个段子现在还不过时。2024年她们在节目上被淘汰后,编剧室一个女性朋友出来抱了抱她们,表示安慰。之后有男选手被淘汰,编剧室有其他人对那个女同事说:你怎么不去接他?颜悦心里“咯噔”一下,“感觉他们无法想象女性的友谊。”
不止一个演员感谢过小fool人。赵晓卉准备复活赛时,在颜怡颜悦家熬了两个大夜。她在微博上写:小fool人的姐妹坐在身边陪她写稿改稿,提醒她要保持愤怒。
演讲时,颜怡颜悦也像在脱口秀舞台上一样默契,不过有一点点紧张。她们介绍了自己非常喜欢的作品,《大城小妞》,一部拍摄都市年轻女性普通生活的电视剧。她们讲了一些女性受到歧视的笑话,明确地表达了她们的创作倾向:当下的,女性的,个体的。她们引出她们的首部小说集《正常故事》,屏幕上出现两行大字:“女人就不能写作?灵感又不是靠睾丸分泌的。”
2021年是一个节点,她们开始写自己的小说。她们从小浸润在文学中,把文学当作最重要的事。颜怡发现写小说与脱口秀如此不同。脱口秀得到的反馈及时,线上需要多环节配合,很多人她见不到、感知不到;而小说她完全有掌控力,从写作到装帧、字体选择。
颜怡以前经常问写作的朋友,什么时候知道自己写完了一篇小说呢?她不知道写到哪里算停。写着写着,她意识到,自己写一篇小说就是为了写出一个时刻,让这篇小说有意义。
颜怡和颜悦发明了一个词,叫“文学时刻”。
以下是颜悦对“文学时刻”的总结:
可能是一种微妙的感觉,甚至有时候没有任何意义,可以很搞笑。它是一个我们人类听到能触动的东西,是我们平常不太容易总结,或者经常无视掉的东西。它带领读者以从未见过的角度审视生活,指出没有人想讨论的真相;它还是某种美妙的巧合和共振,是不曾被描述的近况和人类情感,是某种触底的黑暗和恐惧。
它有时候会呈现为某种技巧,但本质上它是一种富余的富余,文学时刻不是能被总结的,因为不断有人在不同的时代发明新的文学时刻。你会觉得它是某种怪人身上的活生生的东西,可能是历史给人造成的重负。文学时刻算是某种总结,简单说,不回避现实。
颜悦分享了她心中的一些文学时刻,比如费兰特的那不勒斯四部曲里,莉拉第一次结婚,即将被婚内强奸时,意识到周围的东西、包括自己,都被冠以丈夫的姓氏;比如陀思妥耶夫斯基写那个即将被执行死刑的人,眼罩不舒服了,他还要挪一挪;比如《继承之战》里那些最富有的做事恶心的人,观众能看出“资本主义结构在他们身上隐隐压出来的汁”。
砍向冰封大海
2024年9月,导演邵艺辉看了《正常故事》的试读本,给她们发微信说,写得太好了。她们受宠若惊。邵艺辉说,你们居然还缺鼓励?“我们可太缺啦。”颜悦说。颜怡感谢这种善良,“夸别人是需要很大的精神能量的。”
11月22日,在北京三里屯的postpost书店,颜怡颜悦举办了《正常故事》第一场分享会,对谈嘉宾正是邵艺辉。这天也是邵艺辉导演的《好东西》的公映日。邵艺辉下午从她的老家太原刚赶回北京支持朋友,分享会结束又匆匆赶往下一个观影团活动。

“《好东西》是我们今年看过最好的电影。”颜悦说。
“《正常故事》是我今年读过最好的小说。”邵艺辉举着这套书说。
比活动开始的5点半晚了三分钟,主持人、《正常故事》的编辑刘麦琪对大家说:天黑请闭眼。
她让大家睁眼时,我们看到台上的邵艺辉、颜怡,还有一块鲜红的肉似的大公仔。公仔换了个姿势露出脸,是颜悦。颜怡捏了捏颜悦的红肉罩子。大家知道醒肉的过程吗?跟女性被性骚扰一样的,颜悦说。
颜悦藏在这块红肉里,念了她小说《醒肉》的片段。小说里,“醒肉”比喻的是女性的身体被男性骚扰的处境。“我”被男主管亲昵地捏肩膀、锁骨,“我”指出这点不适以后,公司的其他男性讨论:那你是被碰到了脖子的多大一部分呢?
《正常故事》有9篇小说,4篇是颜悦的,4篇是颜怡的,还有1篇是她们共同创作。
在颜悦的《霉菌》里,文学计划的入围新人“我”交了一个编辑男友,之后遇到了一个更大的他者,写作新星卡特。男友既嫉妒“我”的成长,又崇拜卡特的成功。到《醒肉》,“我”跟随着卡特参与揭发对手公司侵害数字劳工的权益,抗争结构不平等;然而,当“我”告知他人自己被同公司男上级性骚扰时,一起战斗的人却以各种理由阻拦“我”发声。
另一篇《漂亮男偶像》,颜悦写的是被结构压得喘不过气的两个人:一个是想吃女性红利的男爱豆,一个是女性意识强烈的创作者,帮爱豆做人设、搞创作,以爱豆作为媒介来争取自我表达的空间。在凝视与被凝视之间,两人的关系难以捉摸。爱豆有了不该有的女性意识,最终在生理上成为了第二性。
颜怡在《不同的人》里写了一对除了长相什么都不像的女孩,一个觉得岁月静好,一个鄙视岁月静好。但意外发生,傻白甜似乎拯救了觉醒者。
《错过》讲了一个在一天里要决定是跟成功的丈夫和好还是与初恋私奔的女人的故事。她和丈夫是事业伙伴,但她哪怕已经主理一个成功的基金会,仍然悲哀地意识到自己的失权。“我的自言自语里都是他(丈夫)的声音。”
颜怡引用了卡夫卡那句著名的话:阅读是砍向内心冰封大海的斧子。“我觉得没有演员会想要一个演出的观众是冰封大海。小说就可以。”颜怡笑了。她最近已经在构思她的第二本小说。
以下与颜怡颜悦的对谈分为三部分:9月的那次与两人同时对谈,在她们的惊喜TALK之前。她们没有被比赛止步于第二轮打击到,颜怡对我们打小广告:2025年3月要开启巡演的《新型关系2.0》里,她们想探索原生家庭里好玩的事情,包括她们的父母,既不光鲜、又不恶劣,充满尴尬和困境,又在困境里爆发出幽默感;以及双胞胎彼此,从小如何被互相比较,被其他人用作伤害对方的武器。
受访时,颜怡是两人里说话更少的那个。颜悦说话,颜怡多半低着头,像是在思考,又像在放空。有一回,颜悦讲,对于创作者,别人的鼓励非常重要,颜怡低头看手机,突然找出一张照片给我:“最可爱的猫。”那是她的小猫Luna。颜悦白了她一眼:你让我彻底忘了我要说什么。
11月的采访是分开的,我们聊了聊她们各自的小说。那时她们的小说集《正常故事》已经上市,她们即将开始在全国好几个城市的读书分享会。她们的小说当然有许多相似的地方:都是在讲述现代女性、都市生活。没有经过商量,但她们小说里出现了类似的背景——小说主角“我”都通过类似训练营的方式入行。在颜悦的小说里,是一个培养文学明星的“博大计划”。在颜怡的小说里,是一个男团公司的女性培养计划。
但在小说中,颜怡和颜悦记录的是完全属于自己的“文学时刻”:女人怎么消失,女人怎么表达愤怒,女人怎么在放荡中试探自由的边界,女人怎么对付自己受到的伤害。她们展现的是流行文化、父权制社会在她们身上留下的印记。这些都是砍向冰封大海的斧头。
人:人物周刊 怡:颜怡 悦:颜悦
颜怡和颜悦的文学开放麦
人:说说你们的专场《新型关系2.0》。
悦:我觉得它会剖析得更加彻底。我感觉我更不管不顾了,我更愿意对自己坦诚。
怡:但我觉得这样会不会提高观众的预期?
悦:没有关系,我承受得住这个预期。
人:你们俩都是从 2021 年左右开始写小说的是吗?
怡:差不多是,那一年写了脱口秀,又做了戏剧《女女胞胎》,觉得我们也许可以开始尝试锻炼自己架构故事的能力。
悦:我从出生就开始学习感受这个世界,直到某一刻终于算是一篇故事了,把它写出来。写作可能是我对这个世界的感受的总和。但是确实,用力地把它写成一篇故事是有一个时间点的,2021 年那个时候因为比较闲,也再无法忍受不把它写出来。
人:你们告诉彼此要开始写小说了?
悦:我暗搓搓地跟颜怡说,颜怡,其实我已经写了一篇小说,你写了吗?你写到哪?
怡:对,我们会互相交流。有一个一起创作的人还是挺重要的,不然太孤独。
悦:比如说我的故事卡在某一个地方,我会问她,你觉得我怎么处理好?她巴拉巴拉说完以后,我觉得还是我的想法更好一些,会获得一些鼓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