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地狱》导演陈茂贤:有时候电影只需提出问题

作者: 欧阳诗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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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地狱》拍摄现场,导演陈茂贤(中)与黄子华(右)、许冠文交流。图/受访者提供

红磡是位于香港九龙半岛的旧区,这里有歌星们经常举办演唱会的红磡体育馆(简称“红馆”),散布着热闹商场与民居,人气很足;而不远处就坐落着香港最大的殡仪馆群,延伸出殡葬行业一条街。无论是红馆里开演唱会,还是殡仪馆中“破地狱”,“都在唱歌跳舞”,电影《破·地狱》的导演陈茂贤说,他小时候不敢来红磡,连望见灵车和棺材,都害怕得避开。

到42岁时,陈茂贤编剧、导演了这部发生在香港红磡、聚焦殡葬行业的电影,由香港两代笑匠黄子华、许冠文主演。2024年11月中旬,我在香港看《破·地狱》时,这部电影早己成为城里的大热话题,好几家影院在举办谢票场答谢观众,我在一个雨夜站在影院门口等开场,片中主演之一卫诗雅从我身旁擦肩而过。截至12月7日,电影上映29天,票房超过1.22亿港元,成为了香港电影史上的华语片票房冠军。12月14日,《破·地狱》在内地上映。

电影中,故事在新冠疫情过后的香港展开,经济不景气,婚庆市场萧条,五十多岁的魏道生(黄子华饰)从婚礼策划转行到殡葬业,改做殡仪经纪人,与主司破地狱仪式的喃呒师傅文哥(郭文,许冠文饰)搭档,二人开始了磨合。电影开头就是一场文哥破地狱的戏,这是香港传统殡葬仪式之一,起源于“目连救母”的传说,目的是为了超度逝者,令其从九层地狱的束缚中解脱。

“婚礼和丧礼的本质都是一样,只不过是一场show。”电影中,黄子华饰演的魏道生说。他从服务新人转为服务先人,最初把白事当红事办,用新鲜的定制服务来吸引客户,颇有黄子华往日的喜剧之风。逝者家属进店咨询,道生招待,喝手冲还是Espresso(意式浓缩)?又联系厂家定制葬礼周边,比如印着逝者照片的迷你版灵台。甚至在一位喜爱汽车的年轻人的葬礼上,他亲自开着一辆明黄色的“纸扎”玛莎拉蒂进入灵堂,家属痛哭:“我弟弟就是被玛莎拉蒂撞死的。”

在殡仪行业中,道生是新的、现代的,他低姿态、身段灵活;而文哥是旧的、传统的,他权威、不容辩驳。文哥认为道生钻营,对传统没有敬畏,什么钱都赚;而道生一心“揾食”,他背负着做婚礼策划时欠下的大笔债务,想的是员工们的工资和生活。

苏小姐想要见病逝的同性情人最后一面,被对方的家属严词拒绝,道生安排她在化妆室陪伴了爱人最后一程。甄女士期望保存已死半年的幼儿肉身,被红磡殡葬街上的其他人视为“癫婆”,道生尊重这位母亲的意愿,为她处理孩子遗体并安置于义庄。尽管文哥对这些事不解,但还是频频出手相助。“你们喃呒师父负责超度先人,我们殡仪经纪负责超度生人,”道生向文哥道谢时说,二人的矛盾也由此化解。

“不只死人要超度,生人也需要破地狱,生人也有很多地狱。”道生说。

电影中最完整的一段故事还是文哥与一对子女的关系,文哥让儿子志斌(朱栢康饰)中断学业,继承他的衣钵当喃呒师傅;女儿文玥(卫诗雅饰)自小视父亲为偶像,却听父亲说了三十多年“女人有月经,污糟,祖师爷不喜欢”,被排除在传男不传女的喃呒师傅行当之外,哪怕做了救护员,依然无法面对生死。父亲为儿子和女儿都安排了他们自己并不想要的道路,而子女之间也因此矛盾郁结。

尽管一家人生活在一个屋檐下,家庭氛围却总是凝重,漫长的创伤在无尽日常中熬得像一锅浓稠得化不开的药浆。直到父亲中风,儿子为自己儿子的未来出走澳洲,一直受轻视的女儿只得一个人照顾父亲。“父”的角色是鲜明的,代表着“留”与传承。随着死亡临近,文哥开始反思周遭的一切,却没有试图从自己耕耘一生、代表着“传统”的殡葬喃呒行当给出任何解释,只是接纳了一切的“新”。在文哥的葬礼上,女儿文玥终于如愿为父亲“破地狱”,兄妹间亦冰释前嫌。这也令人不禁生疑,难道只有死亡,我们才能得救?而生与死之间的大片空白地带,却只能受困和忍耐?

生与死、新与旧、父与子、去与留……陈茂贤设置了多个对照组,但他无意在影片中进一步展开深入的控诉或批判,父权与传统都成了侧写,创伤才是整部电影的主题,子伤、女伤、父伤,新伤、旧也伤,影片展现的是社会各个层面的创伤。新一代的创伤如淤青般后知后觉地显现,他们承受创伤并勉力走自己不想走的路,对应到香港语境究竟是怎样的“路”,亦是众说纷纭。

《破·地狱》在香港上映当天就斩获香港电影史上开画日票房最高纪录。在陈茂贤眼中,影片在超度先人,也是为今时今日的香港超度活人。许冠文此前接受媒体采访时也笑谈,不只香港人需要破地狱,香港本身也需要转型。“意思是将以前的仇恨、骄傲一起放低,好似道士重新上路。这个仪式叫破地狱,寻求新突破。所以香港700万人不应该害怕,只要重新上路就得,一定有一条路。”

电影里一层一层地“破地狱”,最先是葬礼层面的为逝者“破地狱”,再到道生为生者“破地狱”,再到喃呒师傅文哥自己也有好多生活的“地狱”需要破,最后帮助文哥与子女和解的道生也面临重大抉择:是否接受女友意外怀孕带来的新生命。度逝者、度生者、度子女、度自身,一层层抽丝剥茧来到最终一问——我们如何面对生?

在影片中总是如春风化雨般照顾所有人的道生,面对怀孕的女友却突兀地倒出一大段话,他拒绝这个新生命的到来:如果你要把小孩带到这个世界,你有没有问他自己想不想来?人从一出生就开始倒数,世间所有缘分都是一场倒计时,为何还要徒增折磨?这段在片中充满异质感的发问,也是导演自己的表达。陈茂贤给这部电影剪辑了48个版本,都是不要小孩,但在黄子华的苦劝之下,又考虑到这是新冠疫情后在香港上映的电影,需要有社会担当,最终他在第49个版本中选择让小孩生下来——在文哥的葬礼之后,道生决定和女友一起迎接新生命,“有机会来到这个世界已经赚了,何必介怀什么时候下车,不如好好欣赏沿途的风景。”

电影以第49个版本在香港亚洲电影节放映,一位婆婆在一场主创映后分享会上,见到文玥的饰演者卫诗雅,她说,看电影之前,她原本计划好了自杀,详细周全,偶然得知这部电影就是讲死亡,于是来看,但黄子华最后这段话劝住了她。她请卫诗雅转告导演,“在香港七百多万人里面,你救了我一条命,我很感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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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地狱》 剧照,卫诗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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导演陈茂贤在拍摄现场给演员讲戏。图/受访者提供

对话陈茂贤

人:人物周刊 陈:陈茂贤

改结局,“现在我还是一个很悲观的人”

人:我在香港第一次看这部电影时,印象最深刻的是道生对女友说的那段话,很沉重,情感浓度很高,拒绝接受孩子来到世界上,在从容顺滑的道生身上有点“异质感”,我觉得像导演在整个电影里隐秘的私人核心表达,也是亲历了人生之痛才能说出的话,这段话是你想拍这个电影的“念”吗?

陈:我在疫情中经历了很多亲人离开,包括我外婆离开。那个时候我很悲观,我觉得生命是没有意义的。现在电影出来,很多人感谢我们的电影,让他对生命有了希望。但是我自己觉得,道生说的那些话就是我很想表达的东西。

我的价值观是,如果要珍惜一种东西,你必须要先失去这个东西(才会懂得)。戏里已经有很多人去世了,如果要告诉大家生命的珍贵,我必须要找一个即将来到世界的新生命,再失去他,才能让人得到这个最终命题。黄子华演的道生有五十多岁,他把一个生命带到这个世界的时候,自己年纪已经很大。我们来到这个地球成为人是很不容易的,因为人一出生就在倒数了,但我们和其他人的感情却在不停增加。如果把一个小孩带来,跟他的情感每天在增加,但有一天父母离开,好像就把悲伤传递给了小孩。我们没办法真的去问下一代,他们想不想来到这个世界?小孩也没办法选择和回答。

人:你改了48个版本都是不要小孩,黄子华怎么劝动你的,最后你怎么转念的?

陈:我刚写完剧本的时候,金燕玲(在《破·地狱》中出演与文玥感情很深的小店老板莲姐)就打电话骂了我两个多小时,说为什么要写这么惨,你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电影拍摄的时候,从第一天我见到黄子华,他就跟我说,导演你这个想法是有点反人类的。他是学哲学的,他说我这种叫断生论。子华说他40岁的时候也是这样想的,但是他现在60岁了,这些其实都不重要,我们拍电影要有社会责任在里面,你想表达的东西可能是你真正想表达的,但如果让人家产生不好的念头、做不好的决定,那是责任很大的事。从开拍到后期,他每天都跟我说一遍,要我真的考虑一下。

我剪辑第一个版本的时候,他们看完后哭得很惨,说这样真的不行,太沉重。我就不停改,到48个版本的时候也是这样,我觉得那个小孩必须要离开,观众才会明白“人生难得”的最终命题,但过了几天,我们要去东京国际电影节,有天醒来,我想万一子华是对的,那怎么办呢?我就再剪辑了第49版,留下了小孩。大家觉得这个好多了,有希望了,我就用这个版本去电影节试一下,看看反应,结果非常好。

人:什么反馈才让你决定不再剪第50个版本?

陈:我们在香港亚洲电影节的时候也用的这个版本,有个婆婆看完跟我们说,她本来打算自杀的,她已经计划好,上一星期已经让她儿子把孙女从家里接走了,准备去做这个事。但是她看到我们的电影,听到最后黄子华的那段独白——“大家能够坐同一班车不容易”,觉得不应该轻易了结自己的生命。她很恳切地说了力量很重的话,“在香港七百多万人里面,你救了我一条命,我很感谢你。”

哇,这句话的力量重到好像我们所有人被重重打了一拳。那天晚上结束分享会后,有一个女生在旁边看了我们很久,过来说,她本来已经到濒临崩溃的边缘,但这个戏把她拉了回来,让她有勇气继续在这里生活。我不知道她说“继续在这里生活”是说留在这个地方,还是留在这个地球上。这时我感到这个版本是有力量的、可以影响人的,我就定了这个版本,不再剪。

电影放映后,每当有人谢谢我,我都会给黄子华发信息。我才想,原来道生还没“超度”观众的时候,已经“超度”了导演。我很感谢黄子华,虽然现在我还是一个很悲观的人。但是起码我可以踏出第一步了,可以尝试一下往正能量那边去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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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地狱》 剧照,黄子华

谈新旧,“到底我们信的是什么?”

人:电影里,文哥的转变发生在他中风之后,无论是道生还是女儿的现代新视角,对他耕耘一世的喃呒行业都很有颠覆性,但是文哥接受了新的一切,甚至在遗书中身姿谦卑地接受了这些后辈的所有表达和控诉,放下原有的一切骄傲,也没有从“传统”视角给出一个合理解释或说法,为什么连一丝维护也没有?

陈:因为我们每一代都从上一代那里传承下来一些东西,但很多东西都是一代代口耳相传的,我们有时也不知道这些东西是不是真的对。其实我想说的是,就算是文哥这么德高望重的喃呒师傅,又是不是真的了解这些传承下来的习俗信仰?到底我们信的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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