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落乌金
作者: 姜晓明无形之手
春节前,井陉矿区下了一场雪。雪落在干燥的街道上,没等踩实,就被风推向路边的沟沟坎坎。
清早8点,我来到矿区政府斜对面的五一公园。
一座拱桥建在公园中央的旱地上,周围环绕着弘扬劳动精神的宣传展板。我穿过桥洞,朝公园角落走去,那儿有个带假山的猴笼。只要到矿区,我准会来这里看猴。笼中有时两只猴,有时三只,它们很瘦,不太爱动。我围着猴笼转了两圈,空荡荡的假山上有几抹积雪;一个冻橘子醒目地躺在栅栏边。猴子哪去了?莫非它们老了?我吹了两声口哨,猴子没出现,却引来附近居民楼里的犬吠。
公园内有座颇具设计感的灰色建筑——井陉矿区万人坑纪念馆。
我拾阶而上,不清楚这么早是否开馆。一个脚步匆匆的男人走下台阶,穿着藏青色棉衣。
“师傅,这儿开门了吗?”
“等下等下,我去个茅房。”他头也不回地答道。
我在入口处的平台上等那个男人回来。雪地上有几个模糊的脚印。
纪念馆建在一面斜坡上。一块纪念碑斜立坡顶,挡住了远方天际线。不过,透过碑心五指张开的镂空手掌仍能看见放射状的天空。斜坡被几道黑色花岗岩分割,上面堆满白色卵石,两者象征煤和骨骸。“煤”与“骨”间密布着凌乱的阴影。我有些犹豫要不要进馆。
一支烟的功夫,那个男人回来了。从兜里掏出个小遥控器,对着一道狭窄的卷帘门按了下,门吱吱嘎嘎地卷了上去。我站在原地没动,但那个男人示意我先进。我回了下头,希望还有参观者。
男人边换上保安制服,边让我在门口的登记簿上登记。登记簿上,参观者寥寥,上个人是三天前,我们住在同一家旅店。在登记栏的最后,我参照他的体温填了36.3。
馆内没有暖气,我能看见自己呼出的哈气。男人打开墙角的开关,骤然亮起的冷光灯令展柜中的遗物和墙上矿工们瘦骨嶙峋的黑白照片释放出一种阴森可怖的气氛。我不由得神经紧绷,有些后悔大清早一个人来这里。
井陉煤矿素有中国“北方最良煤田”之称。上世纪初,德国与日本先后在井陉矿区持续四十余年开采煤矿,掠夺资源。期间有46000名中国劳工死难者埋在井陉被称为南大沟的地方。许多矿工是尚有生命但丧失劳动能力而被活埋。1999年在南大沟万人坑遗址兴建了井陉矿区纪念馆。
保安在我身后说着什么,尽管他话音铿锵有力,我却有些神思不定,只是“嗯……啊……”地附和着。他大概一个人太寂寞了,需要和人说说话。然而我的反应令他感到失望。他不再言语,只是静静地跟在我身后,不一会儿便离开了。我沿着展厅继续参观。
门口响起一阵嘈杂的广播声。先是一段广告,接着是一段戏曲,最后出现滋滋啦啦的杂音。保安没找到他喜欢的电台,关掉了收音机。
纪念馆的展区分成四部分。看完“矿区的由来”与“矿工的苦难”地上部分,保安随即关掉展厅的灯,打开通往“矿山的战争”与“矿区的新篇章”的灯。我步下台阶,走进一条逼真的矿道。
晦暗的灯光中,我看见墙壁上有个狭小的矿洞。两个真人般的矿工跪在洞中采掘煤块,他们埋着头,骨瘦如柴,面前有三个装煤的柳筐。
穿过矿道,在另一条过道里,出现更加令人不安的画面——在一个深池中,用舞台布景的形式立体地再现了南大沟人间炼狱般的悲惨景象:阴云笼罩的荒郊野岭,尸横遍野,豺狼撕扯尸骨;一对神情木然的母子跪在一具看上去死去多日的男人尸体边,欲哭无泪;几只乌鸦栖在枯树上注视着这一切。我吸了口冷气,一刻也不想在此停留。


保安没有关掉布景室的灯,打开最后一个展区的灯光后叮嘱我,走时替他把灯关掉,他要到上面值守,怕有电话或来人参观。望着他步履矫健的背影,我发现这个男人似乎比常人更适应黑暗。
或许是因为这个展区有落地窗的缘故,从外面透进的光线令展厅内显得温暖不少,我的心绪也随之平静。
井陉煤矿于1947年4月解放。这部分展区介绍井陉煤矿在解放后,尤其是改革开放以来发生的巨大变化。井陉和正丰两座煤矿的兴盛,把太行古陉煤炭产业引向了近代大工业时代,矿区成为中国能源的重要产地,催化了石家庄城市的形成与飞速发展。
但是,进入上世纪70年代后,井陉矿区的煤炭资源开始枯竭,生产矿井相继关闭。2011年11月,井陉矿区被国务院确定为第三批国家级资源枯竭型城市转型试点,这座百年工矿区开始艰难转身。
我来到弧形落地窗前。刚刚平复的心绪再度波动——手,手,手——无数只枯干、没有身体、锻铜的手堆叠交织在一起——以镂空浮雕的形式嵌在窗外的一堵墙上——痛苦、挣扎、无助,传递出强烈的求生欲望。这堵墙有个令人不安的名字——魂墙。
我跳出历史,让自己恢复冷静。我知道,在这些扭曲变形的手背后,还有一双我们看不见的、决定我们命运与生死的无形之手。
我想起保安的叮嘱。关掉了展馆里的大部分灯光。但是有一排射灯,我无论如何也找不见开关。
直到保安送我走出纪念馆,我也没看到第二个参观者。我冲保安点点头,谢谢他为我一个人服务。他隔着脏口罩冲我笑了笑,眼角堆起鱼尾纹。我问起他从前的职业。他收起笑容,吸了下鼻子说:“矿工。”
浴缸
在凤山镇的一条乡道上,尽管导航不断提示我掉头,但我仍执拗地向前开。最终它放弃己见,用沉默抗议我行进的方向。
这条路似乎已无人维护,疤痕累累的路面覆着一层厚厚的煤灰。沿途有几家大型仓储式厂房,招牌是洗煤厂和贸易公司。三辆半挂车相继从厂区驶出,以40迈的时速在坑洼的路面上拖着煤尘左摇右晃地行驶。我把车停在路边,等待卡车拐向另一条路,等待煤尘落向地面,然后一脚油门,快速通过。
驶出这条路,路面变得平整干净。导航重新醒来。转过一个转盘,我看见一排粉饰一新的旧居民楼,粉色外墙用白线勾着笔直的砖缝,像一栋栋小洋楼立在路旁。“小洋楼”对面就是我要去的名副其实的洋楼——段家楼。
我把车停在居民楼前。墙根下,一个男孩怯生生地看着我。我冲他笑了笑,他害羞地低下头。
远远地,我看见三个人并排站在段家楼大门前——一个保安和两个穿黑制服的工作人员。他们像在迎接什么人,或刚刚送走什么人。我看看四周,确定只有我一个人后,他们的“注目礼”不免让我感到尴尬和不自在。
“就你一人么?”头挽发髻的姑娘问。
“就他自个儿。”东北口音的保安抢先代我回答。
“好像还有个人啊?”姑娘向我身后张望,心有不甘地说。
“就我自己。”我肯定地说。
她有些失望地递给我一张30元门票。上面印着:“一座段家楼,半部近代史。”
段家楼是北洋政府总理兼陆军总长段祺瑞斥巨资,于1913年在井陉正丰煤矿兴建的一座具有西洋建筑风格的大型花园式私宅。建筑群占地五十余亩,由总经理办公楼、小姐楼、公子楼、娱乐楼、总工程师楼等七栋建筑组成。虽历经百年,依旧保存完整。



绕过假山喷水池,穿过柏树参天的寂静院落,我没有先去中轴线上的小姐楼,而是径直走向两层高的总经理办公大楼,它是段家楼的代表作。粗粝的青石罗马柱支撑着弧形回廊,台阶之上是高阔的石拱门,整个建筑给人以威严庄重之感。
变形的门窗,开裂的地板,墙上挂的军阀与乡绅老照片都已不复存在。修缮过的段家楼如同新建。
步入楼内,踩在松木地板上的脚步声在空寂的大厅里回响。每到一个房间,我都会驻足片刻,静静地看着门窗四壁与天花板,除了感受建筑本身,更多的是对物是人非的感慨。部分老家具仍保留在段家楼。
在一间办公室的墙壁上,有个停摆的老挂钟,指针被人为地停在5点位置。我盯着钟盘良久,时光在脑海中流转。这时间充满意味:清晨抑或黄昏,开始抑或结束,新生抑或迟暮。
正丰煤矿创办于1912年,当时正丰公司联合皖系军阀段祺瑞之弟段祺勋入股办矿,入股者多为段祺瑞的部下和学生,段祺勋任总经理。1918年,正丰公司在凤山一带开凿大井,扩大生产规模。1937年10月,日本占领井陉煤矿。1940年段祺瑞之子段宏业将正丰矿出卖给日方。
事物并非以线性时间发生,所以记忆从来不可靠。多年前来过这里的印象荡然无存。木冰箱、电壁炉、穿衣镜……均未激活我的记忆。倒是有一样东西与我初次来这里的记忆吻合——浴缸。它们分布在每个楼层的浴室中,重复地出现在我的视线里。浴室墙壁贴着德国进口的白瓷砖与蓝腰线,因为抹除了上下水设施,这些撇着支脚的旧浴缸像个装置艺术突兀地摆在空空的浴室里。
园中有楼,楼中有园,段家楼建筑群巧妙地将中西建筑元素融合在一起。建筑群选址、布局、设计都颇为讲究。四周地下都是煤,唯独楼群下面没有。楼群建在高地上,西倚云凤山,东临绵河水,坐西朝东,背山面水。
在一层过道的墙壁上有两个像传菜窗口大小的洞,当我向内窥探时,吓了一跳。我一直以为只有我一人在偌大的洋房内参观,不承想还有其他人。我轻轻咳了声,既给自己壮胆,也提醒对方我的存在。然而,办公桌后的两个人专注于手头事务,看也不看我一眼。我绕到房间门口,才恍然明白——他们是两个打着领带、穿着肥大灰西装的蜡像。窗边,还坐着一个身板笔直、穿长衫戴瓜皮帽的蜡像。办公室里有个当年专门从德国定制的铸铁保险箱,24吋电视机大小,有明暗四把锁,据说必须四个财务管理人员同时到场才能打开。貌似乡镇干部的蜡像、龟裂的办公桌、上锁的空保险箱以及墙上金相框内的旧照残影,构成一种荒诞的、梦境般的戏剧效果。
我又在小姐楼转了转,但有意略过段家楼下面那条长达千米的地下暗道。我更喜欢待在地上,不想再一个人钻入昏暗的地下迷宫中。
一百年,沧海一粟,繁华落尽梦一场。段家楼与正丰矿似乎始终命运相连。曾经跌宕起伏的历史化作故事与传奇被后人追忆。
走出段家楼时,我听见先前的三人在门房里说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