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静:诚实的写作必通向光亮

作者: 邓郁 崔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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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末,作家李静70万字的文集《我害怕生活》由单读和铸刻文化合作出版。涵盖戏剧和文学评论《必须冒犯观众》《捕风记》,戏剧剧本《戎夷之衣》,散文和诗歌集《致你》及有关王小波的文集《王小波的遗产》。怀着对文字的敬意,追求智慧、有趣,李静曾相信写作与制度革新能带来对社会的改变。中年后她依然看重人的自由与良知,更明白,在“冒犯与冒险”的生命底色之上,只有意识到自身的局限,不断仰望和接近“超越性的存在”,才可能触碰到生命的亮光。

雪花定律

2017年底,剧作家李静偶然翻读钱穆先生的《墨子·惠施·公孙龙》,被他引用的一个故事吸引:国士戎夷与弟子寒冬离齐赴鲁,到达鲁国时,城门已经关闭,二人只好露宿城外。若只凭身上的棉衣过夜,二人都将冻毙。最终戎夷解下身上的棉衣给弟子,弟子存活。

原文不过寥寥数字,李静却被戎夷的道德窘境震动:兼爱舍己的墨家能救人,却无法救自己。

“这故事能流传下来,可能也是弟子的一个自我拯救的行为。”那么,这弟子活下来后,他的余生将怎样度过?他将怎样回应戎夷舍命披在自己身上的这件棉衣?戎夷这粒麦子,在“不肖弟子”这块盐碱地上,结出了另一粒戎夷吗?

若戎夷之衣奇妙地照亮了弟子,他以故事的讲述和最终的义举回报戎夷的牺牲,完成救赎,这将是个抚慰人心的故事。

然而写起来她却发现非常无力,“难逃滥情和一厢情愿”。两件事改变了创作走向:一是江歌案的出现与变向,一是一段十多年前的对话。

2007年,成都白夜酒吧,作家刘慈欣向学者江晓原提出一个假设:世界末日,只剩下他俩和现场的女记者。“如果我们三人拥有人类剩下的文明,我们俩必须吃了她才能够生存下去,你会这么做吗?”江晓原说,他肯定不会吃。“吃了她,就丢失了人性,一个丢失了人性的人类,还有什么拯救的必要?”刘慈欣的回答则可用他小说里的一句话概括:“失去人性,失去很多。失去兽性,失去所有。”

李静认为这两件事实际上和戏的情境有本质的同构性。她开始重新思考弟子这个人物的道德特质,以及戎夷的行动边界。

在剧作里,名为“石辛”的弟子,经历了雪夜的活命,被师叔淳于蛟以性命威逼来解密鲁城救守图,似乎尚有责任可推。而此后,违背对师父的誓言,杀害师兄孟还,诛杀淳于蛟以邀功、投奔秦国,下令活埋20万楚国人,给齐国师兄报假信以毁灭齐国,一切皆受欲望驱使。到最后被秦王处死前,仍笑着宣称,自己拥有远比师父戎夷要“好得多”的一生。

剧本里,每幕“恶行”结束,石辛都会和舞台上的戎夷的魂灵对视。但他是怎样的心理?文本里没有展开。

“是我现在选择更深地背叛了你(戎夷),等于我让你更难受了一下。当他(石辛)从背负获救之债,到做了一件和道义相反的事情,他就不再有纠结了,而是有一种‘我战胜你了’的快感。”

好朋友问李静,写这么一个心像石头般硬的“彻头彻尾”的恶人,有什么意义?“感觉和自己也没太大关系。”

而李静眼中的现实里,越来越多的人同情显而易见的恶并为之开脱、追根溯源,因为“我们有同样的软弱”,就可以成为不悔过、甚至变本加厉的缘由。

“如果都因此良心无愧的话,是一个非常可怕的社会,人性就会越来越稀薄。写石辛,不是要展现一个扁平的‘恶人’,而是将每一个人都会面临的各种试探,及面对试探与抉择时内心里可能的软弱、刚硬和贪婪,不再客气、不再体贴、谅解和辩护地,呈现在观众面前。”

她一直很感谢王小波早期杂文给她的教育:《沉默的大多数》里写到,两个学生在洗脸时为不同观点争辩、打斗,一个男生把另一人的耳朵咬掉——他原本可以一直咬着不被人发现。“到最后他终于把耳朵吐出来了。这件事表明:环境再恶劣,人性也有存在的可能。”

对于戎夷,一边是已经暴露出野心的石辛,一边是要从虎视眈眈的楚国拯救出的八万鲁城民众。多数人都要为此掂量、计算。“可是你要算出一个正义的数字吗?你真能保证救了八万人,此后的人生就会是一个正直的人吗?”在李静的设想里,戎夷并不是站在道德高点,只是不愿以正义之名,滑向罪恶的深渊。

对好人的描写,难逃说教。两年前的某日,窗边雪花飘落,李静心里蓦然一动——“你良心里飘着的小雪花是否安然无恙?”

“假如每片雪花都是有灵性的小生命,那么她们完好无缺地落在地上,不被踩踏不被融化,是不是就很重要?如果真的做到了,那么这地是不是就很满足?平安就是这个地的感觉,因为完完整整地守护了每片小雪花所感到的坦然和满足。”李静把这段写在了第三幕,戎夷对无法懂得的石辛讲出,实则是讲给“老天”——一个超越现实的绝对的存在。

地面与天空

“李静天性里就有对良知的追寻,对未知的探索热情。”与之共事四年、时任《北京文学》社长的章德宁评价。

27年前,初次面试李静,章德宁问她对这份刊物的看法。李静提出了觉得不理想的部分,“说得很坦率也很有见地。”章德宁立刻觉得,这是一个真实的人。

走之前,李静问章德宁,能不能再介绍自己的同学来面试。“那不是增加一个竞争者吗?如果她留下了,你没留下呢?结果李静很坦然,‘没关系啊,如果我不合适,她合适,能来,也很好啊。’”过一阵儿,那位同学真来了。“这姑娘不是嘴上随便一说。够坦荡,开阔。”

留在编辑部的李静开始主持文学批评栏目。一个不谙社会的文学青年,短时间内就在《北京文学》的熔炉里结识了许多优秀的作家和学者,见识到更宽广的世界。尽管她多次感怀于当时反智主义趣味主导文学和社科领域,文学作品缺少精神力度和人格魅力,她所向往的知识分子精神更多在公共媒体、新闻报刊的思想言论中滋长,但在“极其敏锐和极其放手”的章德宁任内,这本文学杂志曾推出“世纪观察”栏目,在全国掀起语文教学改革的潮流;“百家诤言”栏目发表过朱文发起的《断裂:一份问卷和五十六份答卷》,秦晖、余世存等人的多篇评论,还在1999年发表哈维尔专辑,成为新锐批评家反复引用的文本。

拒绝“经院派”、“江湖派”,主张一针见血、清新理性的文风,是章德宁一贯的主张。在李静看来,章德宁在当代文学期刊领域里一直担当着一个“营养师”的角色,尽其所能地为文学读者提供精神养分。她从中深感受益。

章德宁很快看到,李静能发现一些不被别人了解的作者,从其作品里发现闪光点。“她至今仍有这份文学编辑的职业敏感。”

这其中,最为人知的便是王小波。

“他说:再见,我去打水。然后我向前走,他向回走。当我转身回望时,看见他走路的脚步很慢,衣服很旧,暖瓶很破。”

1997年4月,王小波去世前和李静的这最后一面,和身为编辑与王小波的多次约稿经历,既让她感伤良久,也成了网络上追忆或是初识王小波的读者了解他的重要通道。

文字里嬉笑怒骂,甚而有隐晦的愤怒,但李静见到的生活中的王小波,是有点松松垮垮的,“表情做派好像轻描淡写,但不叫玩世不恭。只是没有那么黑白分明,气势汹汹,很松弛。就觉得他既负了重,然后又很顽皮。”

那时,这样一个长年发稿艰难、“处在困顿中的天才”,令李静分外心折。

在《王小波的遗产》里坦承这热切“心折”,不会令他人质疑她作为编辑和文学批评者不够专业吗?

李静答:“如果现在不写下来,可能将来就忘了。”

步入中年的李静意识到生命的唯一性和它的转瞬即逝。“就像尤瑟纳尔写《苦炼》,泽农到最后快死的时候,把死亡也当作自己研究的对象。如果你已经委身于文学,你就要非常诚实,像一个研究者,将自己的真实经验记录下来。王小波是一个影响巨大的作家,把自己当成一个受影响的个案来纪录,会觉得有一点意义。”

王小波时常让李静联想到卡尔维诺《树上的男爵》里的怪人柯西莫:对“大地上的事情”一清二楚,热心参与,但他一刻也未离开“树上”,他毕生的立场,让自己超越了人类陈规所构成的思维边界——“地面”——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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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与作曲家王西麟散场后聚谈。图/受访者提供

王小波去世后,许多文艺青年以读他的作品、谈论他为心心相印的“接头暗号”。而李静在他去世几年后的文章里曾说,在生前和他几次有限的会面里,他们之间也弥漫过这种诡秘而“异端的气氛”,那是对某种相同事物的共同爱好。用卡尔维诺的话说叫“天空”,用王小波的话说,它叫“智慧”。

但20年又过去,李静觉得王小波身上更重要的,不是智慧,而是善良。“原来我会比较强调智性。但今天我们更加知道,他的力量的源头是来自内心的善良。善良是一个逆生存、逆社会潮流的动能,善良本身意味着牺牲和委身,自我削弱。王小波他不是真正的个人主义者,他是一个有牺牲精神的人。我觉得今天已经不是不够聪明的问题,是某些败坏的聪明在盛行,而某些看似愚蠢的善良已经消亡了。”

掘开裂缝

王小波走后十余年引发追捧,到去世15周年仍有纸媒做专题纪念。李静认为,那和1990年代末自由主义的兴盛有很大关系。“自由主义知识分子当时是非常强势的一个力量,大家价值理念相投,而且有空间来表达这样的理念。他的杂文雅俗共赏,王小波既开文体之先,又成了一个有着理想主义和别样人格的象征。”

再往后,不少文化人和读者指出,王小波杂文中的观点都是“常识”,并无新意——只不过今天常识不再受到重视。而王小波殊为看重的小说与他的精神内核,始终缺乏中肯到位的评析。“到今天也还没有充分展开。”李静说。

身为编辑,李静曾亲历一家文学期刊面对王小波心血之作时的认同、挣扎和不得已的放弃,也因此知道,当时的“纯文学”标准,隐含着“安全”、“无害”、“不冒险”的题中之义。

2000年,她离开《北京文学》,告别这份曾率性而为、压力巨大的编辑工作,来到《北京日报》担任副刊编辑至今。

她的同事、学者孙郁曾撰文回忆,有很长时间,李静不能进入到报社圈子里,不介入单位的人际关系,拼完版就走。“稿子质量都不错。不过被毙稿也不少。较之别人有点异类。她受批评的次数大概是较多的一个。比起自娱自乐的记者们,她有时在窘境里流露出茫然和焦虑。”

“可以在独语里寻找乐趣”的李静因直率而让人难堪。时间久了,同事发现了她的真挚,有的也被其说服了。而李静也找到了工作之余的表达渠道——写文学与戏剧批评。

她向来好奇作家的创作思维,他们和时代的关系,他们如何处理自己的经验,为什么他们的作品有时会产生充盈感,有时会产生贫乏感?“回应和观照社会现实”与作品的艺术性,在她看来,是文学这个椭圆的两个圆心,缺一不可。

孙郁评价,李静的文字不做空泛之想,亦无逢迎之态,“清寂而真,直入肯綮。”

在这点上,导师刘锡庆对李静影响颇深。“他有一个观点:写散文要真,要拿掉人格的面具。因此需要拿掉虚伪的道德矫饰,裸露自我的宇宙。”而另一位导师,诗人、评论家任洪渊则在文体和思维上给青年时代的她确立了典范。

新世纪初,李静开始深入分析与批评朱西甯、木心、林贤治、郭宏安、王小妮、止庵、林白、王安忆、贾平凹等人的写作,平均每篇在万字以上,耗费数年写就,汇集成《捕风记》。她指出走向经典化的王安忆“不冒险的和谐”,“强大的否定性思维赋予了贾平凹洞见现实黑暗的清醒力量,但也取消了他对抗黑暗、自我拯救的主体意志,”“林贤治的泛道德批判方式在有力地提醒着良知存在的同时,也会有简化问题的危险。”

当代文学评论者谢有顺认为,李静对一些作家身上的精神病灶有着毒辣的洞察力。“对一个作家或一种文学现象所作的整体性判断,里面的忧思,掘开的往往是作家们未曾意识到或他们一直试图掩饰的精神裂缝。”外国文学研究专家许志强也提醒,看待文学批评,不是只关注作者如何点出某个作家的问题,而是评论者怎样打开缺口,给其他作家和学人看到一个新的精神景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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