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荣耀》被侮辱的与被损害的

作者: 谭香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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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剧《黑暗荣耀》讲述的校园霸凌受害者复仇故事取材于2006年韩国清州女子中学真实事件,在2023年的网络上引起巨震。清州事件里,校霸以卷发器烫伤、折磨同学,却因为学校和《少年法》的层层回护,而没有受到严肃惩处。《黑暗荣耀》以这个故事为起点虚构展开,收束于乌托邦式的大仇得报:在经历了惨绝人寰的肢体和精神霸凌而被迫退学后,蛰伏多年的文东恩走向了当初施暴者的女儿,成为其班主任,展开复仇;最后,加害者都得到了应有的惩罚,主人公也重新夺回了自己的尊严和荣耀,终于可以在被迫暂停的18岁后,真正地进入19岁。

《黑暗荣耀》作为剧集的巨大成功不仅仅源自优秀的制作班底和演员,更是因为题材直击社会痛点。校园霸凌作为全球性问题,这几年频频因相关文艺作品而引发社会讨论。2017年的美剧《十三个理由》借少女自杀讨论青少年校园暴力和性骚扰造成的毁灭性结果。2019年的国产电影《少年的你》则以悬疑犯罪片的形式,讲述校园霸凌受害者和社会边缘人的相互救赎。在诸多此类小说和影视作品中,《黑暗荣耀》的特殊之处在于其对校园霸凌题材的呈现视角和叙述方式,从霸凌发生地一个幽闭的体育馆——折射出韩国社会的阶层状况,从而揭示了校园以外的一切是如何造成了校园内的悲剧、扭曲和暴力。

在使用卷发器烫伤文东恩后,霸凌小队中心人物朴妍珍一语道出事情本质:“我们之所以可以这样对你,因为这么做没有任何代价。”在一个无人理会哭喊和泪水的体育场背后,是整个社会对于普通人的漠视。警察的不作为、班主任的掩人耳目助纣为虐、同学老师的沉默和亲生母亲的出卖,使得一个普通女孩在钱和权面前只能为人鱼肉。在一个将没有金钱和权势的人当作蝼蚁的社会里,东恩所遭遇的一切并不仅仅是身体上的虐待,更是对人格尊严的毁灭——对她的欺凌甚至不是出于对她本人的厌恶或仇恨,仅仅是无聊和取乐。

霸凌行为的本质关于权力和掌控,关于对“下等人”的人格抹除。是以加害者内部同样等级森严,因为小团体内的关系也时刻折射着他们在社会上的身份阶级差别。有钱有势的地头蛇家的孩子随意以辱骂、威胁和偶尔的施舍彰显自己对其他人的权力和威势。而真正触怒霸凌者的并非受害者的反抗,是对这种阶级观念的拒绝和对“尊严”的坚持。因此,在另一位受害者对妍珍说“我的人格优于你,所以我原谅你”时,后者恼羞成怒;东恩拒绝放弃自尊来跳舞取悦霸凌者,则引发了更激烈的暴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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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荣耀》以这样极端的现实主义笔法,缩写了韩国社会以权势和阶级为隐形刀剑对穷人人格进行的摧残——这是比经济剥削压迫更可怕的毁灭,所谓命如草芥。而受害者的复仇,正如第二季中所说,是为了重新得到尊严和荣耀,让所有加害者付出代价,通过和权贵的正面冲突,重新获得尽管是身为蝼蚁也应该有的为人尊严。在这方面,《黑暗荣耀》延续了近十年来韩国影视剧中常见的社会关怀,以一个虚构的、夸张的故事,直击社会的痼疾和隐痛,重燃弱势者的尊严和希望。

在结构上,《黑暗荣耀》沿袭了自《基督山伯爵》以来的诸多经典复仇故事:受害者在二十年的经营后决绝归来,将加害者一一投入地狱。但该剧吸引人的不仅仅是故事,讲述故事的方式更是熠熠生辉。第一季的叙事以东恩写给妍珍的信件开始,第二季的复仇以信件的焚毁结束。像幽灵般随时会出现的画外音就是东恩在漫长的准备、蛰伏和复仇过程中给加害者的一封封从未送出的信,引领着所有场景和情节发展,仿佛一封封情书。在绵延的无人倾听的絮语中,故事也获得了引人入胜的特殊魅力——以爱的语言写仇恨,以诗意的表达再现废墟。这仇恨带来的亲密却丝毫未落入斯德哥尔摩或爱恨交织的烂俗境地,而是一以贯之的清楚决绝。这种梦幻的修辞给剧集蒙上了一层特殊的可怖的柔情,但最感人的是,这看似亲密亲昵的倾诉却正是这黑暗的荣耀所在。通过这一封封信,叙事重新夺取了一种平等关系,在这样的倾诉中,受害者和加害人是对话和博弈的对象,而非蝼蚁般的贱民和所谓上等人。在信件中,没有遗忘,也没有原谅。当信中的一切成为现实,亲密的仇人得到了应有的下场,受害者真正重新得到了曾被剥夺的尊严。“你那总渴望使人痛苦的脚,以及与之同行的每一双脚;你那大声嘲笑他人不幸的嘴,以及同声附和的每一张嘴;你那双睥睨他人的眼,以及与其深情对望的每一双眼;你那双捉弄并糟蹋他人的手,以及与其合作的每一双手。还有,你那每个时刻,都无比愉快的灵魂,妍珍,那正是我打算抵达的地方。”

而这种梦幻中透露出的决绝的蚍蜉撼树的勇气,也是这个故事能够投射到现实中的力量。尽管必须借助虚构和某些时刻的天降,《黑暗荣耀》依旧提供了一种想象中的真实希望——被侮辱与被损害者获得的不仅仅是复仇和公义,还有被暴力剥夺的尊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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