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迷手机的乡村留守儿童：孤独与被困的童年

手机背后，命运的参差

每天放学，爷爷骑着电动三轮车来到镇上的小学，接上她和弟弟，穿过街道、远山和长满莲叶的田野，十几分钟的回家路程是黄盼最开心的时光。

奔赴网络世界的心情是急切的，很快她就能和自己的手机相见了。自有记忆开始，黄盼就跟着爷爷奶奶生活。2015年，3岁的她就拥有了人生的第一部手机，想妈妈的时候，妈妈会出现在手机屏幕里。久而久之，黄盼已经习惯了，偶尔才会问“妈妈怎么还不回来啊”。

放学回到家，她和弟弟吃罢晚饭，“胡乱”写完作业就赶快扑到手机世界里。由于睡前玩到很晚，每天早晨便如打仗一般，奶奶李翠年经常要“拼命”叫起床，或者把他们“打起来”。准备好的早饭顾不上吃，就塞两个鸡蛋在兜里。李翠年无奈地说：“现在两个孩子玩手机都着了迷。”

在这个赣南小村庄，有两个本镇才有的节日，“五月节”和“七月节”，加上春节，黄盼的父母一年只回来三四次。“打工的人肯定是端人家的碗，要听老板的话。”李翠年说。老两口每天接送，洗衣做饭，还要忙农活，时常顾不上监督孩子学习。

爷爷骑着三轮车到了村口，拐弯下坡，再经过一片莲叶田就到家了。几年前，经过统一规划，村里的旧房拆除后换成了一排排新房，规整的村落，映照的却是参差不齐的人生。

黄盼的父亲，在还没有成为父亲的时候，被村里人称作“二流子”，好吃懒做，因为打人还坐过牢，后来家里砸锅卖铁才娶上了媳妇。

村里还有户人家的儿子结了三次婚，离了三次，欠债赌博，把几个孩子丢在家里给爷爷奶奶。二老要帮养孩子还要还债。“有的孩子可能连妈妈叫什么都不知道，有的甚至都没有见过。”一位乡村教师说。

很多老人一辈子从未离开过村庄，他们在这里生老病死，后辈大都重复着上一代的人生轨迹。对比拼命“鸡娃”的城市，农村如同一部被遗忘的残酷物语。

在命运的循环当中，读书是最后的希望，但如今，在移动互联网时代，对没有分辨力、缺乏家庭教育的乡村留守儿童而言，这条路变得越来越艰难。

武汉大学中国乡村治理研究中心夏柱智副教授长期关注农村教育问题，近五年，农村互联网普及，他在走访中关注到农村青少年沉迷手机的现象。2021年，夏柱智组织课题组展开调研，分赴河南、湖北、湖南、江西等地，每年至少走访上千个家庭。调查显示，农村青少年沉迷手机游戏具有低龄化、普遍化和主流化特征：40.4%的留守儿童有专属手机，主要用途为刷短视频和玩游戏；67.3%的家长认为自家孩子出现了手机沉迷的趋势，21.3%的家长认为孩子“严重沉迷手机，事态已十分严重”。

“技术带来了生产生活方式的大变局，对留守儿童、乡村儿童而言，他们在技术编织的短视频和游戏网络中一再沉沦，比例很大，速度很快。”2023年3月夏柱智接受《南方人物周刊》采访时说。

“手机在与老师家长争夺孩子的时间”

夏林是湖北黄石阳新县某乡镇小学老师，教书43年，曾做过二十多年校长。

有位每年都得奖的女生，到了六年级却没再见到她。夏林去问班主任，得知女孩的父母打工去了，她因沉迷玩手机成绩逐步下滑。还有位学生，成绩总是前几名，但到了五六年级因为玩手机成瘾，上课不听讲，下课讨论游戏，不写作业，成绩直线下滑。

他感叹有天分的孩子其实很多，但缺乏家庭引导，也会迷失方向，“孩子年纪小的时候家长待在家里照顾，五六年级觉得孩子长大了，就交给爷爷奶奶管。没有了约束，有的孩子能在家玩手机到半夜，甚至通宵。”

在中部地区某重点高中，有班主任告诉夏柱智课题组（以下简称“课题组”），班里有个很优秀的“学习尖子”，沉迷手机之后在学校“受不了，坐不住”，离开手机似乎没办法生活，反复回家多次后，最终退学，出去打工了。

课题组在贵州某镇中学调研时，有老师提到，最夸张的学生可以玩游戏5天5夜几乎不睡觉。在湖北恩施市某村调研时，一个贫困户的孩子，父亲早逝、母亲长年生病没有劳动能力，他经常把自己锁在房间通宵打游戏，甚至偷母亲的钱给游戏充值。湖南汨罗市某村小老师说：“现在小学生对手机的依赖已经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有个四年级的女生威胁奶奶不买手机就去自杀，还有个男生威胁家长不给玩游戏就绝食。”

当然，也有好的案例。夏林班里有一个成绩并不算好的女生，在家里自律勤奋上网课，作业都认真完成，后来考了班级第一名。家长突然发现孩子是块读书的料，下学期就让她转学去更好的学校。

遗憾的是，这样的故事并不多。

学校五六年级是寄宿，经常需要老师到寝室去喊缺课的学生起床。上课犯困的学生也比以前增多了。夏林感到，他们正在面临前所未有的情况，“手机猛如虎，在与老师家长争夺孩子的时间。”

夏林的外甥在2023年春节前来到他家短住，这段时间的经历也让他切身体会到，手机成瘾孩子的难管之处。

“他玩手机的瘾不是从读书的时候开始，是从两三岁就开始的，用手机看动画片，后来慢慢学会玩游戏，开始刷短视频。”夏林形容外甥“成瘾了，就没办法一下戒掉，就像抽烟一样，一下不抽就会很难受”。他还给定了计划，比如写一篇作文奖励看十分钟手机。

但和谐的局面很快被打破，有次夏林因为有事外出，没办法盯紧孩子，就把家里闲置手机设置了密码。外甥打不开手机就把门关上，急得自己捶自己，不停地喊叫，任凭谁叫都不开门，无奈之下，他的父母来了，把门踢坏了才进去。经过此事，夏林更加担忧，“老师的家里都这么难管理手机，那些爷爷奶奶，你想象一下，是不是很难？”

网课后遗症：手机失控

为了上网课，孩子们几乎人手一台手机，疫情加速了手机的普及。

刘奇教书二十多年，是河南省西华县某乡镇小学的班主任。她回忆，上网课期间，班里五十多个学生都有手机，但是直播上课时“从来没有到齐过”。

有一次，上课时她还发现自己被拉进一个游戏小群——有同学拉得太着急，不小心把老师也拉进去了。上课点名，这些学生通常都不在。

刘奇观察，即使父母在家，要种地谋生，也不会一直盯着孩子学习。跟着爷爷奶奶，情况就更差了，不少人为了省心直接把手机给孩子，自己去打牌。有次她正在上网课，有位小朋友的麦克风忘记关，屏幕那头传来几个老太太吆喝打麻将的声音，“他们还吵了十来分钟，吵得特激烈。”

疫情这几年，也给老师带来了压力。上网课需要一直不停地讲话来拉住学生的注意力，有时信号不好，一句话要说得很慢，重复很多次，学生不听课，老师干着急。

作业手写后，需要学生拍照上传。刘奇发现，自己批改后的错题，打回去三五遍都有很多学生依旧不修改，“感觉老师在做无用功。我们班五十多个学生，能严格要求自己的只有十来个。”

另一所乡镇小学的班主任亦有同感，班里学生有的挂着网课玩手机，有的挂都不挂，每次有二十多个学生不上课，“真正上网课的学生，四分之一都没有。一节课老师不停地讲，学生不停地玩。网课之后，手机泛滥了。”

无奈之下，刘奇多次进行家访，很多家长的回复是：“他们一直在听课啊。”碰到从来不交作业的学生，去家里找，有的课本都找不到了。

张广南和李少优就是两个从来不交作业的学生，都是留守儿童。张广南有时跟着爷爷奶奶，有时还要到亲戚家去住。有次去家访，刘奇刚好碰到这两个孩子在一起玩，六目相对了几秒，两个孩子撒腿往回跑，藏到堂屋，啪一声把门关上了。

“我都看见你们了，把门打开吧！”刘奇说。后来检查他们两个的作业，一个完全没有翻过的痕迹。另一个等了半个小时，课本、练习册一本都没找到。

还有一位不写作业的同学也是留守儿童，刘奇到了他家里，打开这位同学的手机一看，用来上课的软件已经卸载了，整个屏幕全部是游戏软件。

有人指出手机问题是个老问题，但夏柱智认为，目前的形势已经不同于以往，沉迷手机导致学生沾染上不良生活习惯，学习成绩普遍下滑，问题少年增多。

开学之后，刘奇花了一两周时间把上学期的课程概要重新讲了一遍——上学期只在开学初上了不到两个月的线下课，加上春节前上了一个星期，一大半的时间都在上网课。她感到孩子在一二年级好不容易培养的习惯，在网课期间“通通给破坏了”，她感叹“学生接受知识的能力不同，但无论强弱，最起码要努力，小学的知识没有那么高深，但很多人从来就没有努力过。”

一年半之前，刘奇的学校检查过一次视力，班里只有三五个同学有问题，但2023年春季开学做视力检查，发现将近一半的同学视力不太好，三分之一已经确定近视，而近视的小朋友大部分都是不爱学习也不交作业的。

网课之后，大部分学校都意识到了手机沉迷的严重性和普遍性，开始了一场老师与手机之间的拉锯战。

严杰是湖北中部一所乡镇中学的校长，学生中40%-50%为留守儿童。他表示学校从来没放弃过对手机的管控，“虽然不能百分百地解决，但我们能做一步看一步。时代在变化，没有办法。我们焦虑，也要面对新的挑战。”

从2020年开始，这所一千多学生的寄宿学校，就开始了进校门安检，专门查手机，并通过举办关于手机的征文比赛、黑板报，让学生认识到学习的重要性。2021年，教育部出台相关文件，要求加强中小学生“五项管理”工作，其中就包括手机管理，要求原则上不得将个人手机带入校园。

经过一轮拉锯战，在学校明目张胆玩手机的学生数量大幅减少。但老师们也发现，更难控制的地方在于家庭。

很多家长把手机当成了安抚孩子的工具，等意识到问题严重性时，已经控制不住了。手机更新迭代较快，大多数家庭有替换下来的旧手机，且家家都有WIFI，上网的门槛极低。有的孩子还没去幼儿园，就已经会边走路边玩手机。

留守儿童则更难管理，完全依靠孩子的自制力。“爷爷奶奶精力跟不上，还要照顾孩子的衣食住行，打零工挣点生活费。管孩子学习对他们来说是非常困难的事。孩子一哭二闹，就把手机扔给他，最起码老人能够得到暂时的自由。”教师刘奇说。

“我们现在想方设法，开家长会，写告家长书，每一周都在强调，结果发现效果非常弱。家长都意识到危害性，但他们有时候也无能为力。”严杰说。有的学生一放假就没日没夜地玩手机，回到学校浑浑噩噩打瞌睡，无心上课。

即使爷爷奶奶想管孩子，也会体验到隔代教育的难处。有的父母甚至会在爷爷奶奶家里装上监控。李翠年有时候也不知道该怎么管孙女黄盼，打她，儿媳马上就会电话就打过来。为了控制孙女玩手机，李翠年好几次谎称手机坏掉了，但“我拿掉一个手机，她妈妈又给买一个新手机。怕我们老年人带不好小孩，会担心”。就这样，黄盼已经换了五六部手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