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建翌:摘掉艺术家的帽子

作者: 蒯乐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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耿建翌 (1962-2017)

2022年12月5日,张培力在他的朋友圈发出两张照片,照片上空无一人:一张是郁郁葱葱的竹林,光线正在暗下来,另一张是一方野僻的小池塘,江南初冬,绿色仍未退去。图片下配文只有三个字:“五年了”。

五年了。这是一个暗号,这里也是一个只有他们才知道的去处。“我们把那儿叫作云栖竹径,那个池塘,叫洗心池,是老耿喜欢的地方。”——不知什么时候开始,那里成为一个告别之地,凡有朋友去世,耿建翌、张培力等一帮老友就会自发到洗心池边悼念。人生下半场,这样的送别渐渐多了起来,直到耿建翌自己也成为被送别的一方。去世前,他留下若干条叮嘱:不留骨灰,不举办任何仪式……还有一条是:五年之内,不要给我做展览。

老耿是认真的。这不是一句口头随便说说的遗言,他写了下来,并且录了音。

在张培力发出这条朋友圈的同时,上海当代艺术博物馆(PSA)一场名为“他是谁(Who Is He)?”的耿建翌作品回顾展刚刚开幕,PSA拿出了整个一楼和五楼作为展览空间,体量巨大,反响热烈。策展人凯伦·史密斯和杨振中。前者是浸淫中国当代艺术超过三十年的艺术研究者,与耿建翌早在1990年代就相熟;后者是耿建翌最早的学生,半生跟老耿保持着亦师亦友的关系。展览开幕之后,他们不断收到来自观众的反馈,重复频率最高的一个词是:感动。

张培力是这场展览的特别顾问,亦是整桩事情的发起者之一,是他最早与PSA的馆长龚彦商定了展览意向。“因为到今年,正好满五年了,要不然,我不敢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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耿建翌( 左) 与张培力。图 /肖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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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谁?——耿建翌作品回顾展”展览现场,北京UCCA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2023。图 / UCCA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提供摄影 / 孙诗

耿建翌没有解释过为什么是五年,不是三年,也不是一年或十年。“但他把这些事情都交代了,并且给出了一个期限。”张培力琢磨过老耿的心思,老耿大约是不希望大家一头热地急于祭奠他,“五年时间,其实不算长,但也不算短。如果一个人已经走了五年,你还是忍不住想要为他做点什么,那就是缘分还在。他可能觉得,到五年了,大家的情绪就平复一些了,这种事情也没必要太感伤。反正他早已看得很淡。”

老耿没有料错,这确实是一场平实、克制的展览,没有煽情,在审美上也符合他一向的谦逊质朴,只以其在时空维度上的厚重分量示人,整个展陈,无论节奏还是叙事方式,都像一个始终不愿意提高嗓门叫嚷的人在不疾不徐地说话。在上海当代艺术博物馆的展览结束之后,回顾展在作品数量上略做增减调整,又巡展到了北京UCCA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成为2022年到2023年当之无愧的艺术大事件,也将老耿这位过早的离席者,再一次带回当代艺术的视野和讨论中心。

艺术家只做50%

“他是谁?”来自耿建翌早年的一个作品。那是1994年,一日老耿外出,回家听邻居说,有位神秘陌生人来找过自己。于是他让每个邻居作为目击证人,提交了一份关于此人特征的手写陈述,并凭借记忆,画下该人的容貌。

于是老耿得到了六七份按着手印、签名画押的类似口供实录和嫌疑人画像的资料。有趣的是,不同邻居对同一个人的描述各异,有人注意到来客的“厚嘴唇、大门牙……”,而另一个人的关注重点却是“小花纹衬衣、黑色牛皮皮带”,有人说该人“目不斜视,看上去挺和蔼”,而另一个人的描述则是“长长的身体上,架着一个挺好玩的头,味道似长颈鹿”。

这种发出开放式征集、最终由多人共同完成、带有人类学样本色彩的艺术行为,是耿建翌的拿手好戏,也是他艺术语言中一个显性的语法。最广为人知的就是'85美术新潮之后,在1988年那次著名的“黄山会议”上,耿建翌向与会艺术家发放的表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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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次展览同名的作品《 他是谁 ?》 图/本刊记者 梁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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耿建翌 《 他是谁 ?》 1994共26件手写文稿、速写、照片,A4。文稿每张29.7cm×21cm、照片每张20.3cm×15.2cm。 Kröller-Müller 图 / 美术馆收藏,荷兰奥特洛

“黄山会议”全名“中国现代艺术创作研讨会”,聚集了全国百余名观念较为先锋的中青年美术家和理论家,也成为1989年“中国现代艺术大展”的先声。组委会给艺术家发送邀请的同时,夹带着各种相关材料,其中有一份与会者名单,这让耿建翌灵机一动,他随即按名单上的地址,给每个人都邮寄了一份空白表格,要求对方填写。

共有33人给他发回了填写好的表格。有些人大概误以为这是组委会的正式表格,就像他们人生中已经习惯的所有的表格一样,填得规规矩矩,比如侯瀚如,在“家庭人口情况、关系、职业及其思想倾向”一栏,他详细填写了每一位家庭成员的职位。另一些人,似乎已经洞察这是一个旨在解构的艺术行为,填得相当搞笑。比如吴山专,他填写的家人思想倾向:爸爸“很想钱、很节约、希望儿子成为名人”;妈妈的思想倾向则是“爱卫生、爱儿子”;哥哥“想做官”;弟弟“想做大哲人”。

在“最喜爱的人”一栏,吴山专填的是:女人。宋海冬可能受吴山专启发:除夫人外的其他女人。想了想仍觉不够精准,遂又在表格外添上三个字:“有劲的”——“除夫人外的其他有劲的女人”!

很多后来进入当代艺术史的重要角色,都在这份表格上流露出他们最初的性情。比如以思辨著称的黄永砅,表格上“最喜爱的人”一栏,他没有像别的艺术家一样填写“女人”,而是填写了“动物”,但在“最喜爱的动物”一栏,他填写的又是:“人”。当时黄永砅可能尚处在待业期,所以职业一栏是:“正在寻找”,而专长一栏填的是:“偏短”。

一些人心思审慎,对表格起了狐疑之心,比如鲍加。他专门写来一封带有“中国美术家协会安徽分会”抬头的信件,按旧式竖版书写方式,询问“耿建翌同志”:“不解填写此表的起因及目的,特函询问,请抽暇复告,以便慎重填写。”

另一份极为特别的表格,来自一位不知名的艺术家,他把表格上每一个文字都用香烟烫掉了,包括贴相片处自己的脸,表格上空无一字,只留下一堆带着焦边的空洞。没人知道这份彻底“解构了解构”的表格出自谁手。没准儿,是老耿自己?

在后来的采访中,老耿说,当年也就是性子莽,胆儿大,拿着这些回收来的表格就去黄山会议的食堂里贴,到了饭点,就见一群艺术家围着表格在那里看,然后开始乐。当天耿建翌举办了一场证书发放仪式,给每位寄回表格的人颁发了一本大红塑胶封面的“88观众证书”,证书上有烫金大字:吃菜没有吃肉香。证书里写道:“由于您的合作,使每件作品得以最后完成。因而您将作为半个艺术家进入艺术史。特发此书为证。”

表格和证书在“黄山会议”上引起极大震动,艺术批评家王明贤在表格上“对你有重要影响的人和事”一栏中填:耿建翌与此调查表。但除此之外,老耿似乎对“黄山会议”并不热衷,尤其对会议上大家开始分山头排座次的苗头感到无聊。张培力说:“黄山会议上老耿做的最大一件事就是完成了表格,我做的最大一件事情就是放了一个30×30的录像。剩下的时间我们都没怎么参与,我在黄山会议简直一句话都没说。别人说话的时候,我们在外头街上逛,街上有那种用气枪打气球的,我就去打枪,打了半天,打完了,回去发现他们还在吵。”

类似表格的创作方法,后来被老耿归纳为“百分之五十”,他要赋予每个人双重角色——既是观众,又是作品不可缺少的一部分,甚至成为创作者。为了进一步解决观众和艺术之间的距离,他总试图设置一种观众参与机制,“我想自己工作一半,由观众来完成另一半。”

“我欠老耿一个展览”

在PSA的展厅里,整个一楼中庭搭建了一个巨大的装置作品《自来水厂》,那是耿建翌在1987年设计的一个双向环绕的迷宫。迷宫通体白色,墙体上错落开着一些窗口,窗口镶嵌着金色的油画框,当人们在迷宫里行走,会形成一种微妙的“看与被看”的关系。行走的人会短暂地成为画框中人,成为他人眼中流动的风景。这也是老耿把观众作为作品组成部分的典型思路。

这件作品在今天这个自我观看的时代被复制,似乎又被赋予了新的意义。观众很快把这里作为一个网红打卡地,姑娘们纷纷把自己嵌入画框,用手机互相定格。而当人们从展厅一楼走到五楼,则可以在一个俯拍的实时视频中看到一楼迷宫的全景,之前身在迷宫、以移步换景的方式互相观看的人们,到了这里突然具备了上帝视角,洞察了他人在迷宫里那种顾盼的姿态。

“这个装置其实老耿生前从来没有实现过,但他已经把细节设计得非常完整了,我们现在做的,就是完全按照他当时的模型和模拟照片来1:1搭建。”人流在迷宫里穿行不息,就像是自来水在管中循环流淌。策展人杨振中说,老耿最早做《自来水厂》模型的时候还是1980年代,条件简陋,只拿了几块三合板,自己刷刷白,然后用绷油画的框子竖起来,板上挖几个洞,挂上金框,找一些人到相框里站着,拍下模拟效果图。去拍照的模特都是老耿当时的学生,也是杨振中的同学。曾有藏家买下老耿的建筑设计图,甚至想过要在露天公园做一版《自来水厂》,后来还是搁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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耿建翌《自来水厂》 模型 1987

一开始接到耿建翌回顾展策展任务的时候,杨振中有点慌,见到老耿的多年密友邵一时,他忍不住跟邵嘀咕:这么大的事儿,我接不接得住啊?

杨振中本人是艺术家,之前虽做过策展,但大多是带着艺术家的心态在玩票,要帮老耿做回顾展可马虎不得,“做不好是要挨骂的,我知道老耿在很多人心目中的分量有多重。”

他躲了张培力好几天,没给答复。那几天里,他跟老耿的往事不断在他脑中闪回:他曾跟老耿合租过工作室,在杭州的满觉陇,农民房,小二楼,他住楼上,老耿在楼下。那时候耿建翌已经不怎么画画了,静静地看书。老耿虽是老师,但总做饭,杨振中吃现成的。多年后老耿到上海,特意打电话叫他去见面。一进门,杨振中傻眼了,一屋子人在上师面前团团跪着,正在皈依仪式,气氛到那了,他似乎不便一个人独自杵立,于是也跪将下来,从此跟老耿一样成为佛门弟子……

最后,他接招了——半生亦师亦友,他欠老耿一个展览。

怎么还能这么画?

邵一是杨振中的高中同学,杨振中考入杭州丝绸工学院的时候,邵一也惦记着要学美术。邵常去杨的学校找他玩,也一并认识了耿建翌。

“我第一次见到老耿,应该是86年下半年,老耿和几个学生走在一起,老耿走前头,走路有点外八字,三四个学生跟在他后面,也都不自觉地学着老耿外八字走路,一群人就这么走过来,看起来很好笑。”邵一已经听闻'85美术新潮,所以当杨振中说起他的素描老师叫耿建翌的时候,邵一惊讶极了。

“没认识老耿以前,我已经看了他们‘85新空间’的画展(由张培力组织,青年创作社、美协浙江分会主办),那个展览是对我一整个的颠覆,至今记忆犹新。空间进去分左右两个展厅,到现在,谁的作品挂在什么位置,我还能回忆起来……我回来以后就一直思考一个问题:画画还能这么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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