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肉派”艾怡良

作者: 张明萌

“血肉派”艾怡良0

生存法则

歌手艾怡良的梦境是生活里最糟糕状况的合集:约了一群人到KTV练歌,唱完第一首大家都走掉;练好一首歌上台,音乐老师突然说表演另一首,我们开始吧,她只能即兴咿咿呀呀。最近参加音乐综艺节目《声生不息·宝岛季》,她梦见要跟前辈那英合唱一首从未听过的歌,五分钟之后要上台,她手足无措,耳边传来导演的吼声:“我不是叫你练的吗?!”

3月10日,《声生不息·宝岛季》即将录制第二次公演,排练前,我见到了妆发做到一半的艾怡良。她穿着酒店的睡衣,靠着旋转椅,卷曲的棕黄色长发扎成了两根小麻花。这一场她要和那英合唱《雨中即景》——现实比梦境好一些,至少歌定好了不会改。

除此之外,她还要翻唱《往事只能回味》。这首1970年的老歌,由林煌坤作词、刘家昌作曲。歌手尤雅还在餐厅驻唱时,刘家昌被她的歌声吸引,希望将其纳入麾下。匆忙之间,合约写在了餐巾纸上。尤雅成为刘家昌第一位正式学生,刘家昌写出《往事只能回味》送给她。这首歌被收入尤雅的同名专辑,曾创下台湾唱片销售纪录,53年来先后被邓丽君、韩宝仪、高胜美等众多歌手翻唱。

翻唱在艾怡良现在的演出中已经不太频繁,但曾为她吸引了最初的目光。

2004年,艾怡良现任经纪人左光平以学长身份受邀回母校台湾师范大学附属中学担任校园歌唱比赛“天韵奖”评委,那是他第一次听到艾怡良唱歌。艾怡良声线厚实,颗粒感明显,叙事性强。在一众国语歌选曲中,艾怡良选了英文歌《Nothing Compares 2 U》并拿下冠军。左光平回忆,从那一刻起,他就对艾怡良有一天会踏入歌坛深信不疑。

果然,2010年,艾怡良在台湾选秀综艺《超级偶像》中夺冠,由此入行。随后,她又陆续参加《中国最强音》《中国好声音》等综艺节目,她在节目中翻唱的《印第安老斑鸠》《Mercy》等歌曲至今仍在歌迷中流传。“在唱别人的歌之前,我比较像是承载着表演的容器,在比赛的那段时间很爽。但是之后觉得不能一直在装别人的内容。”艾怡良说。

在工作人员的鼓励下,她开始尝试创作,获得新的刺激。“唱自己的歌很舒服,像是‘你是什么样的人就讲什么样的话’那样舒服。唱到自己想讲的话,我唱每一个字都有情绪,随着时间不同,我表现的情绪都不一样,我突然觉得唱歌是一件非常重的事情。”

从2019年第四张专辑《垂直活着,水平留恋着。》开始,艾怡良已经完全成为了一名创作歌手,包办整张专辑的词曲创作。到2021年第五张专辑《偏偏我却都记得》更加成熟。

在唱片工业高速运转的21世纪前10年,流行音乐专辑的质量与数量起飞。一位歌手的成功需要天赋、努力、幸运和整个体系的加持。好不容易打出名头后,如果不以一年一张专辑的速度证明自己的存在,很快就会被大浪淘沙直至遗忘。有位很拼的女歌手,一年出了三张专辑,全年无休,一天只睡五小时,瘦到不足80斤。

由此看来,时光再一次对艾怡良抚以温柔。过去七年,她出了两张专辑。对于一位写歌不算快的创作歌手来说,这已经逼近极限。但对于被流媒体取代的实体唱片行业,这个速度甚至算快——更多歌手习惯了以发单曲获取关注,而非制作整张概念统一的专辑。

“我没有办法扮演一个一流的表演者,我要诚诚实实。我不是一个可以把设计好的情绪和表演做好的人,我最大的武器是直觉,面对我写的歌词,把自己丢到那个情景里去,我是‘血肉派’,一定要撞了玻璃才知道那个是玻璃。”艾怡良说。

当媒介的触手以更快的速度延伸到更广阔的范围,自说自话也拥有了激发更多人共鸣的可能性。艾怡良受惠于此。她的歌曲多数在情与爱中肝肠寸断,在放手和释怀里泪流满面,当下都市,这样努力过又没结果的爱情中有很多人的缩影。听众的共情成为恰如其分的回馈。

现在,“如何唱别人的歌”换成了另一个课题:如何把别人的歌唱成自己的。在《往事只能回味》的原曲中,17岁的尤雅声音富有生命力,唱的是往事,但情绪里都是憧憬。艾怡良听着53年前的尤雅,决定在这首歌里唱更多往事、更多回味。她设想了一个怀旧电影场景,一个四十多岁的成熟女人,暖黄的灯光打到身上,她开始回忆过去。

3月4日,她在台北做了一场演出,曲目都是平时不会唱的歌,还翻唱了一首《Twentieth Century Boy》。歌里唱“Friends say it's fine, friends say it's good,Everybody says it's just like Robin Hood”,她几乎吼着唱完。这首歌让她想起在高中吉他社的自己,热血、勇敢、张牙舞爪。“那是我20岁以前的状态,很热烈。”

回去当一个不到20岁的小孩,还是往前变成40岁的女人,30岁时的艾怡良常出神游离,左顾右盼,迂回试探。

40岁的成功大女人在想什么?家庭美满,事业成功,儿女懂事,夫妻相爱,她想要什么?对,永远年轻。

所以,29岁的艾怡良写下了《Forever Young》,幻想自己成了那样的大女人,万事不缺,除了留不住想握紧却走得更快的青春。

20岁的小孩在想什么?用力去爱,彻底去恨,崩溃地哭,放肆地笑。为赋新词强说愁。所以31岁时,艾怡良写了《给朱利安》——朱利安,这位前男友出现在她20岁当口。

“我追求很极端的两种情绪,代表了我两种成长过程,一种是20岁的中二小女生,放肆、任性,不管不顾,我也有40岁以后的收。我在这两个极端的面相里找到自己的生存法则。”艾怡良说。

在20岁和40岁之间来回横跳的艾怡良有什么丢不掉的呢?大概有对爱情的交付、对记忆的沉迷、对词曲的投入、对画笔的痴恋,以及,由日常映射的、挥之不去的焦虑梦境。

“血肉派”艾怡良1

老天朝我倒水,我拿着矿泉水瓶去接

2017年7月,我在台北南京东路五段的一栋办公楼里第一次见到艾怡良。她刚从盛夏的花莲回来,身上熨帖着一层热带的黝黑。她去那里的河里泡了好几天,写出了新歌《Waterfall》。“‘血肉派’歌手”大概如此。

见我前,她刚运动完,穿着简便的短袖T恤,化着出道以来就与她紧紧绑定的浓厚眼妆,笑起来露出一口大白牙。她个子小小,却走路带风。一头长发烫得微卷,随步伐摆动,从远到近成了流动的波浪。坐下时,卷发匍匐在肩背,又因大幅度的爽朗笑容牵扯背部肌肉而摆动,像水面的波纹。

当时艾怡良刚刚凭借第三张专辑《说艾怡良》拿金曲“歌后”(第28届台湾金曲奖最佳国语女歌手)三个月,脸上残留着受宠若惊的喜悦与压力。“这对我来说就是一个巨大的肯定。我没想过会拿到,从来没有,真的没有。”她有过一段很不顺遂的日子,2010年《超级偶像》比赛几个月后,冠军光环褪去,声名尚未打响,专辑遥遥无期,日后引以为傲的创作连萌芽都没影子。最窘迫的一段时间,房租都快续不上。爸妈建议她干脆找个公司回去上班。

她再次回到比赛中,尝试获得关注,先后辗转《中国最强音》《中国好声音》等音乐综艺节目。却总是小火不久又销声匿迹。随着第二张专辑《大人情歌》和第三张专辑《说艾怡良》的发布,她的游荡得以安放。与此同时,她发现了自己的创作能力,给刘若英、徐佳莹等人创作的歌曲相继收获好评。但她仍未涌上潮头,退居幕后一度成为生活的选项。

所以,金曲奖的很大一部分功效是给这位快在音乐行业沉下去的人扔了一个浮起来的机会,或者是救生圈,或者是船,或者是驮着她游一段的大乌龟。

被打捞固然是一种巨大的幸运,哪怕当时的新闻稿里不乏“黑马”“含金量有限”等不算褒奖的词句。艾怡良被捞得诚惶诚恐,直到六年后的今天,她仍形容获得金曲奖像是“老天朝我倒水,我用矿泉水瓶去接”。瓶子接满了也就那么点儿,自己一身湿透,和在水里扑腾没两样。

“我以为我会得到一个答案,但更迷失,因为这张专辑是我在最恐慌的状态下做的,八成的创作记录了我很多彷徨的自白:不知道我是什么样的歌手、下一张专辑在哪……这样的思绪竟然成了金曲歌后。但歌后不是应该要正面到不行、光芒万丈吗?”艾怡良说。

2017年那次见面时,她还没有沉溺在这样的情绪中,只条理清晰地捋金曲奖给自己带来的利好:“金曲奖像给我打了一个勾,我不用那么热热闹闹,不用那么讨人疼爱,我的表演也成立。”“金曲奖让你先看见我,你有一个定心丸,好奇我的歌,再去听我唱”……倚仗情绪的创作者难得拿起了逻辑与理智,像做数学题一样解读奖项,也像极了她分析失败爱情的样子。

可惜她数学差到不行。过往经验里,这样的尝试通常会推导出让人悲伤的结论。比如她的代表作之一《我们的总和》,歌词里用加减乘除计算感情,最后只能无奈:“无论我怎么截弯取直,找不回你。”

有时候,放慢步调会让一切轻松些。就像她习惯的宅家模式:仔仔细细整理收纳,所有的东西放到小盒子里,小盒子再规整摆进中盒子,中盒子塞满大盒子。她常用收纳类比自己的创作,“从收纳看我的创作,都是在一个很复杂的状况之下,让自己达到另一个状态的整洁,你看到的抒情歌可能是历经三年思绪整理出来的东西,看似理性,又波涛汹涌。”

得奖后如潮水般的邀约和注视显然超过了艾怡良的接受能力和解析速度,情绪越积越多,自卑如浪涌来。她开始跟自己较劲,跟奖项较劲,像是非要做点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证明自己配得上这个奖,早早忘记这个奖其实是对过往努力的嘉奖而非对未来的要求。她开始看“歌后”们怎么穿衣服、在台上讲什么话、如何选歌、怎么过生活。但她没法做别人,即使最简单的在台上大喊“全场的朋友!站!起!来!”她都做不到。

她在演出中频繁失误,多个现场演唱破音、走调、忘词……越是用力,越是适得其反。负能量恶性循环,好几次她站在演出的幕布前,就是迈不出去,“他们真的想听我唱吗?”高跟鞋让她的小个子变得高挑,可没法将她低到看不见的自我从地里拔起来。“我太过了,想证明自己的心已经超过了拥抱荣耀。”艾怡良说。

她停了几个月,重新思考唱歌的目的。日常被与家人、爱人相处,与流浪之家的小动物们相伴填满。新专辑提上日程,她被赋予了极大的信任:按照自己的想法完成一张专辑。她看了看当时几乎跌到谷底的自己,有点邋遢,有点颓丧,但心里有股热烈向外涌。这样的情绪成为创作的来处,密集工作六个月后,2018年12月,艾怡良第四张专辑《垂直活着,水平留恋着。》发布。

第一首歌《玻璃心》是她的反击:直到我的脸跟了感觉走,直到美丽不再是针线活,直到我想说的有人懂,才叫歌喉……I said I'd take over the whole world。接下来几首歌都来自或远或近的过去,脱胎于数段没有结果的爱情和一些散落但无法遗忘的成长经历,“(这些歌)已经不只是音乐,它代表的是我整个人的状态,还有我的人格。”这些作品没有人改一个字、一个音符,个人叙事得以完整呈现。

“我就想写出我心里可能冒出的旋律,或者我觉得该被记下的歌词,它是一张这么自私的专辑。做一张这样的专辑,我不知道对于社会意义上来说是什么,但我只知道我至少没有骗人,我不是在台上扮演一个光鲜亮丽的歌手,我也演不来。如果真真实实地做一张全部关于实话、全部关于自己的专辑,我好像可以不这么害怕。”艾怡良说。

专辑一发布,艾怡良心里的焦躁、低落、忧郁、烦闷就被抚平了至少80%。剩下的20%被又如潮水涌来的积极反馈填满。她带着这张专辑登上各大媒体的年度专辑榜单和乐评人的年终盘点,豆瓣上超过19000人给这张专辑打出8.8的高分。她收到了许多留言,有的在鼓励,有的在分享,有的是期待。

上一篇 点击页面呼出菜单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