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小雁与徐童的“俗世”全宇宙

作者: 欧阳诗蕾

唐小雁与徐童的“俗世”全宇宙0

每当结束了长时间的拍摄,回到燕郊的家,唐小雁就感到无比放松和舒心。图/本刊记者 姜晓明

一镜到底

“百年好合,百年好合!”

春风吹到北京城,又刮来了潮白河东的河北燕郊。自打年初公布与导演徐童的婚讯之后,唐小雁就源源不断收到祝福——带着几分“传奇”,以及如今世上难得的情义,这对江湖儿女的故事在网上传出数个版本。唐小雁觉得这样清一色的祝福实属罕见,也感动于“感觉好多人比我自己还激动”。

这已经是燕郊今年春天的第三场沙尘暴了,但无论外边儿的风怎么刮,小区的屋里倒是清净,四十多种植物被唐小雁养得绿油油——像是南方才生养得出的植物,一旁的加湿器还在继续喷水雾。初来拜访的人容易被家里的纷繁物件晃了眼睛,随处可见的草莓熊玩偶、纪录片剧照、超级英雄手办、书籍,却呈现出奇妙的和谐。风在窗外旋出口哨声,屋里响着电子蝈蝈叫。

“再出去摸爬滚打,折腾得一身受伤了,也不怕,你有个地方休息。”50岁的唐小雁在家收拾着刚到的绿植,她自小爱热闹,穿着桃红色卫衣,扎着高马尾,红唇,两道细眉似柳梢般飞扬,细钻鼻钉亮晶晶。

58岁的徐童在一旁补充,整个家的设计和摆设全靠小雁,有时他也叫她老唐。徐童脑袋剔得溜光,自认“外热内冷”,说话时神采飞扬,安静时看起来不想搭理世上任何人。

从2009年徐童在燕郊拍摄纪录片《算命》起,两人的生活开始交织。那时唐小雁做着处于灰色地带的按摩房生意,《算命》的镜头闯入她的生活后,她继续在徐童纪录片《老唐头》里出镜,接着担任徐童纪录片的制片和摄影,走向了另一种工作和生活。两人也渐渐相恋、结婚。这些年里,他们因纪录片而不断投身他人生活,展开“生活实践”,纪录片早已成为他们的生活方式。

2023年4月初,北京电影学院,近日上映的高口碑伪纪录片形式的剧情片《宇宙探索编辑部》放映结束后,影片导演孔大山说到徐童的《算命》对他的影响,尤其谈到片中令他印象深刻的唐小雁女士,“觉得这是一个特别可爱的角色,特别有情有义。”以至于他在写《宇宙探索编辑部》中的女性角色秦彩蓉时,“就把她脑补成唐小雁女士的性格特质,特别的心直口快,但是又特别的重情重义。”

台下观众席,唐小雁举着手机拍摄着台上的孔大山,随时记录早已是她的生活习惯。镜头接着转向邻座。受邀发言的徐童,徐童围绕着影片与纪录片形式、道德与真伪畅谈了数分钟。当电影主创们邀请唐小雁分享时,徐童自然地接过了唐小雁手中的手机,继续拍着这个长镜头,递去话筒时娴熟地调动气氛:“怎么没找你演呢?”

“如果直接找我演,我演得比她还好。”接过话筒的唐小雁照样心直口快,现场反应热烈,几阵掌声欢笑。

对纪录片观众来说,唐小雁并不陌生。作为徐童多部纪录片中的人物,唐小雁带观众进入了一个在主流社会中被遮蔽的游民世界,并展现着这个世界的另一套运行规则。“游民系列”至今仍是徐童的纪录片代表作,他的镜头对准城市边缘的性工作者、小偷、算命先生、流浪艺人、孤独老人。徐童执着于呈现人在极端困苦生活中的生命力。他拍摄的游民世界正是唐小雁置身的世界,而徐童的拍摄和剪辑也令唐小雁这股强韧的生命力得以绽放。

2011年,第八届中国独立影像年度展开幕式上,唐小雁获得首个“真实人物奖”,授奖词指出,“她的出现将有助于探讨纪录片本体问题和纪录片伦理问题,也有助于揭示我们自身的生存境遇。”尽管是否该颁奖给纪录片的真实人物至今有争议,但唐小雁的获奖感言倒是实在的大白话——

“我觉得这奖就该我拿,因为如果没有我们这帮人,你们这些导演就喝西北风去吧!”她说。

最初,观众为唐小雁在《算命》等纪录片中袒露的生活而为她提心吊胆。在镜头外,徐童的朋友们也为他捏了把汗。2010年,纪录片导演、同济大学艺术与传媒学院教授黎小锋与徐童有过一场对谈,“面对八字先生、乞丐、智障和有的底层人士,摄像机稍不留神就构成了对他们的窥视甚至侵犯,你怎样把握自己的道德底线?”黎小锋也担心徐童接下来要怎么走,“我们在看的时候,心里都有些牵扯。感觉你已经完全进去了——”

“拍这类故事就是走上了一条不归路,从一开始我就十分渴望过另一种生活。我希望感同身受。”刚开始拍纪录片两年的徐童说,“我希望用自己脚踏实地的生活实践,开始一段‘负罪感’的宿命般的表达。”

接着十多年,徐童继续投身纪录片,探索这一形式的边界。他的最新纪录片关于东北养老院,片中大量使用了GoPro拍摄,主视角代入感非常强。拍摄期间,唐小雁和徐童在黑龙江这家养老院住了一年,并承担了院里的护工工作。2022年6月,徐童拍摄完成他的第一部剧情片《三个十年》。唐小雁的镜头对准了拍电影时的徐童,这一次,徐童成了唐小雁的纪录片中人。

“至少在国内的纪录片导演中,我觉得我们是把生活和拍摄现实最模糊化的,给它合二为一。”徐童说。

鲜血淋漓似桃花

最初去黑龙江养老院的原因很简单,是因为老唐头不断的电话召唤。

入住养老院后,纪录片《老唐头》的主要人物、唐小雁的父亲唐希信原本特别高兴,然而不久后,老唐头心仪的老太太不搭理他了,九十多岁的老唐头感到被孤立,于是常常在养老院院长身旁,故意拉高嗓门给唐小雁打电话,“凤儿(唐小雁小名),这儿虐待老人啦,你和徐童赶紧过来曝光这养老院……”

“院长你往死里收拾他,他就这么能作。”唐小雁接电话时大笑。

2018年6月,唐小雁和徐童回黑龙江去养老院看望老唐头,也顺便探探路,看养老院里有没有得拍。这家看起来普普通通的养老院远比他们想的热闹,老人之间有处对象的、打架的、掰扯的,不少人都和老唐头一样生命力旺盛。到养老院的第一周,她和徐童心里就有了数,“有得拍。”他们与养老院院长和老人及家属们谈妥拍摄,再回北京参加侄女的婚礼,接着在燕郊家里准备了一车摄影器材和行李,开着四驱大车跟搬家似的往东北去。

唐小雁与徐童的“俗世”全宇宙1
陕西汉中,唐小雁与徐童在电影《 三个十年》 的拍摄现场。图/受访者提供
唐小雁与徐童的“俗世”全宇宙2
唐小雁在《 老唐头》 拍摄现场。图/受访者提供

离家前,他们就商量好了,拍摄养老院的纪录片,要在养老院住满一年。同吃同住是他们从第一部合作纪录片《挖眼睛》以来默认的拍摄原则。他们和入住的老人一样交养老费,一个床位每月1000元,管吃管住。

养老院有二十多位老人,两层楼,唐小雁和徐童住在楼上,他们每天都在拍素材。但空闲时间那么多,唐小雁总忍不住帮忙干活,她热心肠,也手脚麻利,帮忙收拾屋子,“楼上那个厕所归我管。”她觉得徐童干的活更多,“他是护工,给老人擦屎擦尿,每天倒尿盆子,乱七八糟的他啥都干。”一位卧床的老人一直喊徐童“六弟”,让他帮忙喂白酒。有时老头们打起来,他们还得劝架。

在养老院,唐小雁和徐童既是入住者,又是护工,还是老唐头家人,一起经历着老人们在晚年群居生活里的日常,还有那些啼笑皆非与荒诞,“我们从来不是把记录放在最前面,只是为了拍片子去的。这些丰富的身份层次能够像我们的触角一样,在这里扎得特别深。同时我们有很强的角色感,能够关注到养老院老人们的吃喝拉撒和生老病死,一切都是体验式的行为。”徐童说。

这部关于养老院的纪录片《他们是肉做的&肉是怎么做的》有七个多小时,依然是强烈的徐童风格,鲜活、淋漓尽致。相比徐童以往的纪录片作品,一位年轻的纪录片导演觉得受到了冲击,“一是视觉上的,他是用主观视角,各种GoPro拍的;二是他自己直接参与其中,比如会介入老人们的事情;三是尺度很大,拍到老年人偷情、争风吃醋。”对徐童和唐小雁这样全身心沉浸的拍摄方式,“觉得挺震撼的,就是他们这把年纪了,还这么费心力,我们这些年轻的创作者很惭愧。”

似乎在任何拍摄环境里,徐童都执着于关注人的生命力,而在纪录片中呈现出一股活泼和动势的鲜活气息。影评人王小鲁曾评价徐童在纪录片中呈现苦难的方式为“鲜血淋漓似桃花”。“我们做义工一起经历他们生命的末端,但这个终点站不是悲切的,而是生命的狂欢。当然其中也有特别悲苦的,最后瘦成一把骨头,衰竭到油尽灯枯。”徐童说。养老院里,他们也经历了几位老人的死亡,他当护工帮忙照护老人的遗体。

在养老院待一年,对唐小雁来说有另一重意义。自15岁离家后,她和父亲老唐头就没有这么长时间相处过了,“我在养老院待着,老头非常高兴非常踏实,其实他就想让我在那陪着他,但谁家姑娘没事在养老院陪他爸住,那是因为工作的原因,就陪老父亲待了一年多的时间,要不然还真没有这个机会。”

“2008年我妈没了,2009年我回去家里没妈了,就一个老头在家。我的天,那老头才有意思,和谁都能处,会模仿好多小鸟。”唐小雁说。2009年秋天,纪录片《算命》之后,她回黑龙江老家想做黑窑生意,邀请徐童来玩。徐童见到了唐小雁的父亲老唐头,老唐头的语言能力极强,见到纪录片导演来家里特别高兴,在镜头前尽兴施展,唐小雁的三哥也爱说爱聊,“碰着家里来了一个拍纪录片的,都特别愿意给人分享。”她说,这便是纪录片《老唐头》的由来。

自《算命》《老唐头》后,徐童以唐小雁的四表哥和三哥为拍摄对象拍下了纪录片《四哥》和《两把铁锹》,再加上《他们是肉做的&肉是怎么做的》,多米诺骨牌式的人物关系组成了一组东北家庭的纪录片影像史。这是宏大叙事之外,以非常个人的方式记录了普通个体的悲欢人生。

在电影节和放映活动上,唐小雁在不同人生阶段反复观看这些纪录片。

《算命》刚出时,她作为拍摄人物受邀参加放映会,那时她离片中的生活还很近,跟着大伙儿一块儿看,没什么感觉,“因为那就是我的生活,就是我自己。”

又过了五六年,唐小雁在深圳的一场放映活动再看《算命》,她嚎啕大哭,直到最后整个人都失控。那时她已经从原来的漂泊生活走了出来,“再看才知道,我那个时候经历了这么多,原来这是我的生活。”于是她不再看《算命》。

唐小雁与徐童的“俗世”全宇宙3
拍《 算命》 时,徐童和石珍珠在一起。图/受访者提供

算命与改命

2008年,河北燕郊,34岁的唐小雁到算命先生厉百程那儿时,没搭理正在屋里拍纪录片的徐童,她的重点在算命,“毕竟给了钱,在特别认真听算命的怎么说。”

“你就是孤单命了。”厉百程建议她改名。

她就此改了名。那时,她在燕郊开了两年按摩房,正遇到无赖的纠缠。15岁离家后,她一直在为生计四处奔波,干过很多工作,被坑过钱、也被性侵过。30岁时离了婚,有一个孩子,尽管生活充满不安定,但她始终每个月给东北老家汇钱。“一个女的,没人帮你,打掉牙得往肚子里咽。”那时她常去算命,身边没人可商量,算命对她来说是开解,一次10块钱,一次能讲半小时。

后来,徐童来她店里拍摄时,唐小雁也没把他当回事儿,她自己也有DV,爱拍照、拍视频。哪怕徐童的镜头凑到跟前了,她也懒得管。《算命》记下了唐小雁那时的生活状态:她用不在意的语气说起22岁被性侵,“我还得哄着,必须得回去啊”;她和店里认的干女儿痛哭,“我很孤独,没有人保护我”;她抡起棍子棒打纠缠她的无赖,再甩两百块钱给他缝针;她在夜里痛哭自己的生活,拿针刺破肚皮穿转运绳,第二天照样扎起高马尾、描眉、涂口红。

上一篇 点击页面呼出菜单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