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股神”之子亦可为凡人

作者: 陈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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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你姓‘巴菲特’时,你讲的笑话都更逗了。”彼得·巴菲特(Peter Buffett)在近期的一次访谈中这样调侃财富的魔力。

这种魔力并非与生俱来。1958年,彼得出生于美国中西部小镇奥马哈。那时,他的父亲沃伦·巴菲特(Warren Buffett)刚经营投资合伙企业不久。32年后,他父亲的身家已达10亿美元。又过了18年,沃伦在金融危机中力压比尔·盖茨(Bill Gates),成为首位问鼎全球首富的股票投资者。截至2023年5月23日,92岁的沃伦仍居福布斯全球富豪榜第五,坐拥1149亿美元净资产。彼得见证了父亲走上“神坛”的全过程。

彼得和姐姐哥哥相差四五岁,是沃伦最小的孩子。不同于姐姐和哥哥在幼年时常常“争夺统治权”,彼得生性平和,喜欢安静地沉浸于个人世界。姐弟三人性格迥异,但无一例外,都没有走上父亲登峰造极的那条路。

“在世人眼中,我们无论从事什么行业,都不可能匹敌父亲所获得的成功。”彼得的哥哥霍华德·巴菲特(Howard Buffett)曾这样形容生活在万丈光芒之下的感受。这句话被美国电视节目《60分钟》(60 Minutes)抛给沃伦。“每个人都应当找到自己的‘游戏’,既然游戏不同,比较便无意义,”沃伦回答。

彼得的确考虑过在华尔街发展的可能。从职业发展的角度,这必定是条坦途,“会有非常多的有利资源向我倾斜。”但这一想法只存在了十几分钟,投资从来不是他心之所向,“父亲不会助我选择投机取巧的人生,因为这么做不是特权的行使,而是人生的折损。”

在彼得看来,父亲沉醉于工作,为此殚精竭虑,却常年精神饱满,恰恰是因为他并非为了金钱而工作,“令他全情投入的是他需要迎接的智识挑战,以及如何在胜败攸关的弈局中落子。他看重财富数值,但这只是对他商业智慧的验证。人生中的这部分内容每天都是新的。”

虽然父母一直鼓励彼得跟随内心前往任何他想要到达的彼岸,然而要找到自身志趣与社会认同的交汇点,这一挑战的难度并不会因为这些“明面上的观念”而降低。和很多年轻人一样,彼得也经历过漫长的“迷茫、困惑和不坚定”。

他曾想过提前结束高中生涯,搬去离家两千多公里外的西部小镇杰克逊霍尔(Jackson Hole)做一名摄影记者。因为感觉一起玩音乐的伙伴比自己更有天赋,他一度丧失了把热爱的音乐视作毕生追求的信心和勇气。此后,他凭着父亲的人脉进入斯坦福大学。虽然努力尝试把那段时光用到极致,可依然深陷于“我足够出色吗?我会有足够出色的那一天吗?”的自我质疑中。直到大二的某个晚上,他在朋友宿舍听到一位来访的吉他手的演奏,方才“顿悟”。不久,他离开大学投身音乐事业,“暂时地与自己内心的纠结、不安全感以及对外部期望的担心达成了和解。”

彼得很喜欢一句印在T恤上的话,大意是“不是所有游荡都意味着迷失”。“很多情况下,游移在错综复杂的选择之间,可能是寻找自我的必经之路。当人们纠缠于各种选择时,并非因为选择太多,而是缺乏对自己的认知以及全情投入某件事的坚定意志。”

1999年,入行近20年后,彼得凭借原创配乐获得了“艾美奖(Emmy Awards)最佳配乐奖”。在这场赢得自尊的陡峭跋涉中,他努力地在一系列“令人饱受折磨”的自我拷问中摸索着出口。“拥有好运和直通车之间存在着巨大差异,你需要充分做好抓住这个机会的准备,由此证明自己配得上这样的好运。”

2006年,沃伦·巴菲特宣布将逐年捐出其个人财产的85%用于慈善事业,“把来自这个世界的财富再交还给世界”。彼得和哥哥姐姐都是这个计划中的一部分。这与沃伦·巴菲特“给孩子提供足够的条件帮他做任何事,而不是提供足够的条件让他无所事事”的一贯原则相符。如今,在音乐事业之外,彼得将更多的精力投入到管理慈善基金上。某种程度上,有关接纳与寻找、自尊与价值、恩赐与回馈、期望与责任的心灵探索仍在持续。

近日,彼得·巴菲特的新书《父亲巴菲特教我的事》在国内出版。《南方人物周刊》专访了彼得·巴菲特,探讨巴菲特家族的教育观与沃伦·巴菲特的晚年生活,财富带来的光环与灼热、自由与迷失,如何应对竞争、如何接纳平凡,以及慈善的本质、可能与局限。

人:人物周刊 彼:彼得·巴菲特

“因为我父亲是巴菲特”

人:很多书都在讲述你父亲的故事。你读过其中的哪些?

彼:我读过《滚雪球》和《一个美国资本家的成长》。

人:外界对沃伦最大的误解是什么?

彼:人们通常认为他是一个非常简单、谦逊和专注的人。他确实如此,没有什么隐藏人格。表里如一是他的优点之一。

人:分享一下你们最近的一次谈话。

彼:和沃伦的对话总是轻松、幽默的,他非常善于交谈。过去几年,情况有些不同了。2023年(8月)他就要满93岁了。我们的对话依然轻松自在,但和很多年迈的人一样,他热衷于回忆旧事,反思人生,谈论周遭的变化。坦率地说,和20年前或者50年前相比,现在的世界是多么奇怪啊!

人:你们会一起庆祝他的93岁生日吗?

彼:如果是80或者90岁这样的“大日子”,一大家子会相聚庆祝。今年我应该会打电话祝他生日快乐。我的姐姐和侄子们都住在奥马哈,沃伦会在他们的陪伴下庆生。

人:沃伦喜欢你们送他什么样的生日礼物?

彼:对他来说,最好的礼物就是陪伴和祝福。他真的不需要任何物质上的东西了。这并不是因为他已经拥有太多,而是因为他从不渴望那些。这也是他和很多富人的不同之处。

人:你在书中写道,父母给你最重要的礼物是情绪上的安全感,这是一份“绵长的恩惠”。

彼:是的。小时候,每晚父亲都会在同一时间回家,我们全家都会在餐桌旁用餐。父亲非常热爱自己的职业,这意味着他回家后不会生老板的闷气,或是因工作而沮丧,他总是很愉快。母亲给我的感觉则是她一直在那里,会一直支持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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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6年5月,沃伦·巴菲特和阿斯特丽德一道参加彼得·巴菲特和珍妮弗·海尔的婚礼。图 /《 滚雪球》 ,中信出版集团提供

人:沃伦显然是一个工作非常忙碌的父亲。《滚雪球》(注:艾丽斯·施罗德撰写的巴菲特传记)里提到,即便是在家庭旅行中,他大部分时间要么是在看商业新闻,要么是在打电话。

彼:的确是这样,但他从不会让人觉得不能被打断,或者不能去问问题。如果现在我给他打电话,他也会立刻接听,不需要多人转接。他总能很好地兼顾,一方面他始终在工作和思考,另一方面他也能保持在场。

人:沃伦曾说,他自己也很奇怪,他对子女的影响很深,这似乎和他付出的时间不成正比。作为父亲,他对你的影响是如何产生的?你怎么辩证地看待这一影响?

彼:虽然在某些方面,他不像电影中那种父亲,会和孩子们在后院玩球。但他始终如一的正直和他展现正直的方式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作为孩子,耳濡目染间,你肯定会被他的言行影响,最重要的就是“一致性”和“正直”。

人:你在《父亲巴菲特教我的事》中写道,高中时,你对体育没有太大的兴趣,音乐虽然是爱好,却没有到热衷的程度。“我需要在人生中找到另一种活动,一件我很擅长、还能由此定义我是谁的事。”与同龄人相比,你似乎更早地体会到了“定义我是谁”的迫切感?

彼:当时我没把音乐视作未来事业。我觉得自己的音乐直觉和天赋不如一个常跟我一起玩音乐的朋友,这让我的信心颇受打击,就想尝试一些别的方向。母亲为我提供了很多不同行业的体验机会。16岁左右,我曾在医院当过暑期工,主要工作是把病人指引到放射科,并干些其他医生们分配的杂务。我也在报社做过暑期实习生。高中时期,我开始对摄影产生浓厚的兴趣。

人:让很多人意外的是,你们姐弟三人的求学生涯都比较曲折。

彼:没错。有趣的是,我姐姐差一点点(大学)就要毕业了,最终还是放弃了。我哥哥尝试了几所不同的大学,还是决定从事建筑工作,最后投身了农业。我在斯坦福待了几年,直到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听到了一位吉他手演奏,每一个音符都直击灵魂。当晚我回到家通宵创作,在那些音乐中,我听到了自己的未来。一旦我明确了自己的热情所在,我就离开大学去追求那份理想了。我们三个都在以不同的方式尝试不同的事情,找到自己真正热爱的事业。

人:顶着“巴菲特”的姓氏,会有不那么积极的一面么?

彼:其实,“巴菲特”的姓氏频繁见诸报端也就发生在最近二十年左右。从1869年到1969年,在奥马哈,提到“巴菲特”,人们首先会想到的还是杂货店(注:1869年,沃伦的曾祖父西德尼·巴菲特在奥马哈经营起了镇上首家杂货店,出售水果、蔬菜和体育用品)。我的祖父曾是一名国会议员,有些人会因此知道这个姓氏。直到我长大后,我的父亲才举世闻名。

可即便那时,我所在的音乐界也没有多少人知道我的父亲,姓“巴菲特”并不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我是靠自己闯出一番事业的,而非仰仗“巴菲特”这一姓氏开路。选择音乐事业的好处在于,没有人会因为我父亲的身份,来决定他们是否喜欢我的音乐。如果他们选择了我,一定是因为我的音乐符合他们的口味。从这点看,我是非常幸运的。

当然,有时人们会在听到我的名字后问我是否与他有亲戚关系。有时我会肯定,有时候否定会更容易些。但是现在,当哥哥、姐姐和我管理的慈善基金会直接与父亲的财富挂钩时,情况才变得不同。人们会认为我非常富有,因为我的父亲是巴菲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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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得·巴菲特在旧金山的工作室。图/受访者提供

“光环”与“大问题”

人:在你的成长过程中,有没有闪现过“如果生于普通家庭会更好”的念头?

彼:没有过。奥马哈给我提供了一个较为简单的成长环境,如我之前所说,很长一段时间“巴菲特”并非多么响亮的姓氏。如果我出生在“洛克菲勒”这样的显赫世家,或许会冒出你提到的那种念头。我见证了父亲让“巴菲特”这个姓氏为世界所知,这是个平稳的过程。我还记得自己跟父亲开玩笑说,“哇,现在我成了亿万富翁的儿子了。”(注:巴菲特于1986年成为亿万富翁,那年彼得28岁。)当然,如果我喜欢金融并从事投资,我可能希望自己来自另一个家庭。否则终其一生,我都会被父亲的光环所遮蔽,那无疑令人沮丧。

不过,最近这些年,人们对财富和创造财富的看法在改变。亿万富翁很多时候成了被负面解读的对象。有些人会假设我是个什么样的人,或据此推测我的思维模式。有时候我真的希望人们能够摒弃对我身份的偏见。虽然我是巴菲特的儿子,但我也是人,也有自己的生活和经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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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彼得·巴菲特与大提琴演奏家迈克尔·科特在演奏会上。图/受访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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