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2的清醒与刘东明们的困局

作者: 邓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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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佺。张玮玮。周云蓬。梅二。白水。吴吞。钟立风。文   烽。郭小寒。李韦。绿妖。马頔。宋冬野。尧十三……

搜索民谣歌手“刘东明”,许多网页自然地弹出上述一长串的名字。在他两年前巡演的通告里,这些民谣音乐圈的创作者、文化从业者纷纷写下真挚的推荐语,表达对其作其人的赞赏。2022年底到2023年初,综艺节目《我们民谣2022》热播,南方人物周刊策划民谣选题时,接触到的乐评人亦不断提及刘东明称得上“真正的民谣践行人”。

在他们看来,地道民谣的要素“弹唱佳,叙事有物,表达真诚”,刘东明全都符合,且能二十年如一日地用作品对社会动态保持回应,殊为难得。

然而和新民谣一代如万晓利、野孩子同期成长的刘东明,既未与大公司签约,也少有类似后来城市民谣的作品被口口相传,更不曾搭上近年的综艺快车为大众所熟识。即便有好友助阵吆喝,他依然如“小众中的小众”。

多年前,他对“刘2”这个自称如此解释:“我个人最低级趣味,叫刘2是因为我本来在家就排行老二,再加上在很多地方说你‘二’是含有贬义,就和说人二百五差不多,我喜欢自嘲,这样可以让自己保持清醒。”

创作中优雅、明亮、与外界适当疏离的刘东明,和热爱生活、希望得到更多认可的刘2,合为一体。在和他及其朋友们交流过后,不难发现,刘2的故事和际遇,既有天性使然,也是这个时代的创作者、受众和平台之间缺乏合适通道的体现。

泥土

“东明的歌里,我更喜欢他早期的,就像《把戏》(专辑《刘2的把戏》,2005)和前几张那样的。”2023年4月下旬,在浙江安吉遇见的野孩子乐队乐手马雪松告诉我。“那会儿还是在老九月(大理的酒吧),欢庆(音乐人)有个MP3,每天插上听《老裁缝》(歌曲,收入专辑《根据真人真事改编》,2009),循环听。”

那得往前翻十多个年头,刘东明还是个楞头小子的光景。

2000年春天,在老家山东滕州开音乐茶座生意惨淡,在朋友的渔具店打工也迷迷瞪瞪,干脆闯一把,刘东明揣着一把箱琴奔来了北京。

在东单地下通道唱了一段时间港台流行歌,他开始试着自己写点东西。最早的两张专辑《动物凶猛》(2004)、《刘2的把戏》便是那个阶段的结晶。

彼时还浸淫在摇滚乐和布鲁斯中的刘东明,从西方的根源音乐里吸收了营养。也有人说听他的歌会联想到云游四方的说书人,这不仅和他一把琴、一把嗓的演唱有关,那时他确实从琴书等曲艺里取过经。他写老酒鬼的委顿,写遇到的残狗阿明,写“呼啦啦开过来”的各式交通工具。歌里有对不平的调侃,有小精明和浑不吝,自嘲凄惶里不乏草民的自得其乐,就像不时闪现的口哨和刻意压扁的嗓音——这在后来的他看来难免“造作”,却充盈着满满的生命力,和那个抖落一地尘土也要奔涌向前的时代,挺像。

2008年夏,刘东明在北京的民谣聚集地疆进酒做了一场个人演出,正好音乐厂牌“不插店/MicroMu”计划录一系列民谣歌手的现场音频放到网上,于是他的现场也成为其中的一集。演出当夜大雨倾盆,这张现场录音遂取名《北京的雨季》——尽管主创当时并不知情。

多年后,刘东明回忆起这略显草率的命名,嘴角浮起一丝苦笑。“瑕疵很多,演得并不好,但不能否认,很多人是从网上听了这张才知道了我这个民谣歌手。”

撰稿人李南心便是当中之一。“这张收录了他早期最好的一批歌,融合了民间小调、曲艺弹唱的诙谐,几乎每一首都朗朗上口。”在李南心眼中,那时的刘东明有一股明亮金黄的底色,像被太阳晒了一天的麦子,“有自然、泥土的加持。”

“比如描写北方平房冬天生活的《莫贪财》:生上蜂窝煤,铺上印有牡丹花的床单。我骑上自行车,退掉啤酒瓶,去裁缝店修我的拉链……仿佛能看到冬季哈出的白气,那些早已消失的生活细节,十多年后听来仍有贴肤的亲切。”

2023年4月,在北京胡同里的“拾院”,刘东明为二三十位在场听众演唱了新老专辑里的曲目,不论是新歌《炸藕夹》,还是已经发行过的《杨柳》《芒种》,草埂与饭锅的芬芳依然扑面而来。

油炸藕夹香喷喷 又到腊月二十八

莲藕白又白 圆洞洞里藏泥巴

只听磨刀声声脆 猪肉要三分肥

阿妈在忙着不说话 想着门外回家的儿

……

——《炸藕夹》,收入刘东明尚未发行的新专辑《流浪者之歌》

线头

对田间地头如此熟稔,加上小说散文集《大席宴》里对农人生计与日常的细腻描写,令我一度以为,刘东明是玉米高粱地里滚大的。但实情是,他父亲曾是个不成功的生意人,母亲是普通职工,少年刘东明长于县城,一切有赖眼观、耳听和想象。

李南心感觉,早年的创作里,刘东明更多展示出市井、无赖、戏谑和故作粗俗的一面,他严肃、幽静、深情而有文人气的另一面,则像“不愿多言而只愿从音乐中道出的净土,是创作者的洁癖”。

十多年前,读到武汉诗人小引的《西北偏北》,从未去过西北的刘东明,心中有根线忽地被牵动。

西北偏北 羊马很黑

你饮酒落泪

西北偏北 把兰州喝醉

把兰州喝醉 你居无定所

——《西北偏北》,原作者小引,收入2009年专辑《根据真人真事改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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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东明与朋友在绍兴深山民宿搭建的录音棚里录制 《沉默相伴》 专辑。图/受访者提供

他给这首诗配上舒缓呜咽的曲调。有很多人从中听出西北的粗粝与荒凉,更多异乡人则感受到无限的惆怅与孤独。

野孩子的主唱张佺第一次见到刘东明,是在2007年的大理。初见只觉“这人弹琴有功夫,唱功、音准、现场的控制能力,都比我们平时认识的歌手强。文字也是突出的特点,总能抓住一些关键的东西。”谈到《西北偏北》,出生在兰州的张佺特别提到,“这首歌歌词写的西北,但音乐和西北关系并不大。西北不过是一个意象。东明有他自己的一套创作框架,慢慢听才能体会。”

歌和小说一样,一旦撒将开来,便脱离了原创之体,任由听者领受、咂摸。作家绿妖听过《西北偏北》,专门写了一篇《一首歌抵得过一万块》。“像上等的白酒或红酒,吞到肚子里,嘴里还留着一个线头,顺着这个线头、这个气味你还能往弯弯绕里走上十里八里,好歌都得有个这么个线头,看不见,摸不着,可是你顺着它能走夜路,能一个人挺过一个黑夜。”

人在南京的黄佳诗网名“巫婆”,平日写文字、推介本地文化生态,为独立音乐人张罗演出,和刘东明惺惺相惜。他的歌里,她最被打动的是收录在上一张专辑《沉默相伴》(2020)里的一首《自语》。

……

说,这是自己的愿,不是勉强,

帮她的忙,为她提只箱;

或着问一问天会不会下雨,

路上有没有风浪。

但要是她真的说出了这话:

“谢谢你,用不着先生——

这样关切,这样忙,”

怕我又会像挨近了绝崖般,

一万分的失神,一万分的慌张。

——储安平《自语》原作

这首诗原是近代报人储安平写给妻子端木新民的信。巫婆觉得刘东明谱写的旋律和歌词结合得奇好。所有的倾注与隐忍都像野风中的一点点火苗。“你在歌里能感受到乱世里头的那份小心翼翼和关切守护,再想到当时人的命运,太让人难过。”

对世情人伦的体察,歌曲只是一个承载的池盆。当它们满溢而出,刘东明以写作的方式继续接纳,让这些人物和故事自然流淌。

在《大席宴》里,他写下喜爱拉魂腔的五奶奶,石头城下起的瓢泼黑雨,情窦初开的少年,枉死的富豪,陷入幻觉恋爱的年轻人,疤瘌眼剥狗人,消失的鞋匠,写得一手好字的山野樵夫……有的人与事虽未落诸笔端,但盘桓在他脑海里,经久不能散去。

朋友的邻居是个65岁的女人,多年前离异后单身,到如今依然风姿绰约,舞步婀娜。某年春节刚过,她在家里自拍了一段全裸的舞蹈视频准备发送给情人,却阴差阳错地发到了某个微信群里,等她反应过来为时已晚。宁静的小城一夜之间翻了天。她的住址被曝光、家门被泼粪、孩子没脸去工作。几天后,女人被迫离开县城,消失了。

刘东明说,他看了那段视频,女人的芭蕾跳得极其认真,虽然全裸,但没有一点色情。“视频里她说,把这段舞蹈送给她的挚爱。它一点都不脏,是多美的一个事情。我想很多人没有她那个魄力和胆量,却站在一个制高点去审判人家,凭什么?”

石头

对于那些被漠视、侮辱,社会地位不高的人,人们习于以“底层”来定义。刘东明却从未有过俯视的姿态,他甚至从未想过,自己和他们是分割开来的。

2005年前后,刘东明住在北京通州的村子里。去小饭馆或者小卖部的路上,总能见到站街女。

他以美国经典乡村民谣《离家五百里》作为旋律,重新填词,写成了《根据真人真事改编》,不带怜悯也不含批判,只是静静描述一幕他心中的城郊风景。这张同名专辑既是他的第一张录音室专辑,也成为他口碑最好的作品。而“根据真人真事改编”的书写路径,在他此后的创作里,日渐鲜明。

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农村超生家庭为了躲避处罚,想方设法把值钱的家什藏起来,刘东明用“庄稼里长出了冰箱洗衣机……墙头上的太阳照着空空的锅”形容这样的“大地迷藏”;《新编好了歌》里,有对选秀综艺里投机成名者的讽刺;《夜莺绕过安达拉卜》,蕴藏着对被塔利班杀害的阿富汗民谣歌手法瓦德·安达拉比的纪念。

五六年前的冬天,大批外来务工人员带着家人和行李,连夜离开了生活多年的北京。刘东明有感于此,把叙事点放在一只仓促中被遗落的洗脸盆上:“城中村的街上,谁家的洗脸盆,在寒风中滚动着前进……可是那里已经没有了一个人……”

乐评人陈郁因此想到了1970年代鲍勃·迪伦为黑人拳击手鲁宾·卡特写的《飓风》。卡特曾因种族歧视被诬告杀人,含冤入狱19年。这首歌为他的辩护争取了民意支持,但在当时的环境下,卡特未能获释。直到1985年,美国联邦法院重审此案,卡特的定罪终于被推翻。三年后,所有针对鲁宾·卡特的谋杀指控均被撤销。

“我们身边的很多事情,不过三两天热度就下去了。有人将其作为谈资,有人将之合理化或与之切割。刘2却不会。当它们成为文艺作品,无论多久,再听到,那些画面、思绪和背后的东西还是能被勾起来。这就是音乐的价值。”陈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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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4月17日,刘东明与野孩子乐队的马雪松、张佺 (从左至右)在安吉大麓书院聊天。图/本刊记者 邓郁

刘东明性格里的一些东西,让绿妖想起“泰山石敢当”这几个字,“他的歌也如此,有愤怒、但不阴暗,有不满,但抱怨得不猥琐。是俏皮的,也是简单有力的,听完歌后,觉得这世界还挺好的,值得人往下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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