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阳三日
作者: 姜晓明在河南安阳,我没去殷墟,而是去了中国文字博物馆。在馆内的一块展板上,我看见用甲骨文写着“安阳”二字,并分别释义: ——会意字,女人在房中,会安静之意。 ——形声字,甲骨卜辞中用作地名。地名中的“阳”指山的南面或水的北面。
安阳位于河南省最北端,与山西、河北交界,是中国八大古都之一。历史上先后有商朝、曹魏、后赵、冉魏、前燕、东魏、北齐等在安阳建都,素有“七朝古都”之称。但由于朝代距今久远,不免令今人感到生疏,因此这座古都的知名度远不及省内的开封和洛阳。
安阳古城在渴望热度和被关注的同时,也与浮躁的商业气息保持着适度的距离。古建修缮修旧如旧,因而没有过度开发。尽管不乏名胜古迹打卡地,但网红潮尚未冲击这座城市。不迎合,不取悦,安阳以自身的定力展现着古都风貌。
素面
“你大难已经过去,今后一切都好。”当我还想着这句话的时候,已经是坐在仓巷街的一家面馆里。那是半小时前发生的一桩事。
面馆里人很多,每张桌都坐着食客。我坐在光线昏暗的角落里,尽可能不去看筷笼里的那把竹筷。一桌穿汉服的姑娘在放声大笑;一桌中年夫妇默不作声地吃着面;一桌年轻情侣在低声私语;一只蒙着油烟的招财金蟾趴在墙角的空调上注视着我们。
“你是劳碌命,一生奔波。”那位算命先生说。这话不假。来安阳之前,我一直在苏北和皖北一带辗转拍摄,常因事与愿违动肝火。
姑娘把一碗素面放在我桌上,打断我的思绪。我把手伸向筷笼,犹豫地抽出一双筷子,磨秃的筷尖几乎快酥掉了,安阳的筷子都像文物。我向姑娘要了壶热水,壶嘴凝着一层厚水碱。
面很筋道,汤料很鲜。难怪面馆卫生堪忧,却食客满堂。
中年夫妇吃完了,男人接过女人的挎包,拎在自己手中,他们因默契而无需交流。姑娘利落地收拾掉桌上的碗筷。一对父子紧接着在餐桌相对而坐。萍水相逢,陌路相遇,日复一日,生活就是靠这些平常时刻的连接得以延续,维持运转。
周而复始,变易无穷。相传《周易》为周文王被商纣王囚羑里时所作。
盛在黑釉碗里的面,仿佛冒着热气的太极图。就是在鼓楼东街的一张太极八卦图前,我遇到了那位算命先生。他当时背手站在一栋贴着八卦图的老屋外,门楣上横着褪色条幅——“周易预测”。在往来人流中,他锁定了我。
“你脾气不好,心肠不坏。”他直言不讳,一眼看穿我。我停下脚步,他移动身体,彼此互相打量。老先生面相不错,双耳高耸,五岳朝拱。


面馆的门敞开着,一群刚参加完婚庆的年轻人坐在外面把酒言欢。按照周易阴阳学说,此刻,他们居阳,而我居阴。
我并不想算卦,但出于好奇,还是掀开棉门帘跟着老先生走进屋中。屋子狭小,没有窗,唯一的光源来自一盏钉在墙上的台灯。老先生坐在围着八卦图的简易写字台后,我坐在靠墙的一把椅子上。老先生告诉我,他之前从事建筑行业,退休后做起了周易预测。干这个不需要成本,有间小屋就行。写字台上有两摞书,都与易学相关。作为周易的发源地,安阳经常举办周易研讨会。我注意到台灯附近挂着三个宽幅相框,几百人的大合影,面目难辨。挨着相框还有块“先进个人”的奖牌。
“你借出去的钱要不回来了。”话题转到我身上。没错,这些年我借给他人的钱,全都有去无回。接着他又问了我的生肖和出生地。
问事50元,算卦50-100元,起名100-200元,合婚100元……看风水和给厂矿起名最贵500-1000元。我看着墙上的价目表,心里合计该给老先生多少钱。
我吞下碗中的“太极图”,放下筷子,这顿饭又减损了它们的寿命。
我走到收银台结账。
“四十。”姑娘说。
“多少?”我不信面这么贵。
“四——十。”姑娘拉长声调重复了一遍。
“是四十,对吗?”我将信将疑,再次确认。
“七加七等于十四的十——四!”姑娘急红了脸,“我普通话不好!”她拐着三声音调向我解释。她的表情和口音让我想起电影《孔雀》中张静初扮演的姐姐,她说的就是安阳话。
老先生预测了我的日后——平顺无灾。起身告辞时,我掏出手机,准备扫桌上的收款码。他摆摆手,执意不收。我向他要了张名片。名片正中是先天八卦图。乾卦之上印着“河南省安阳市预测大师”,坤卦下印着“王××大师”。
趋利避害,不虚此行。
走出面馆,我感到满心欢喜。得意忘形间,开了的鞋带绊了我一下,险些摔倒。
变易
去安阳古城的路上,我穿过人民公园。
碧水、拱桥、假山、游廊,以及不知何处飘出的戏曲唱腔。清晨的人民公园如同一张流动的老照片,置身其中的人们沉浸在一种怡然自得的旧时光中。
仓巷街是安阳古城的老街区,街道两侧分布着明清、民国建筑。经过修缮改造,现已变成文旅街区。上午10点,老街沐浴在晚春的阳光里,晒暖的青砖和石板路将热意反馈给过往的路人。
我来到昨晚经过的咖啡馆门前。抬头看招牌时,怀疑记忆出了偏差。昨天分明是英文招牌,今天怎么变成了中文。犹疑间,我迈步走了进去。
一个穿黑T恤、文花臂的年轻人坐在吧台前,边喝冰咖啡,边叮嘱店里唯一的女服务生该做些什么。他是老板。
我要了杯美式,然后坐到院落里。女服务生端来咖啡。她个子不高,双颊前垂着两绺头发,一脸学生气。她把咖啡轻轻放到桌上,也许是出于害羞,没有看我即转身离去。我注意到她敞开的格子衫里,穿着海蓝色露脐装。
从前,这里是个大户人家,有三进院。咖啡馆租了临街的一进院——青砖黛瓦的四合院。院内保留着民国时期建的二层小楼,一株新栽的枣树在徐徐风中闪着绿意。这么早就没有了其他客人,整个院落归我独享。
老板从屋内走出,赠送我两块小饼干。他解除了我的疑惑。之前咖啡馆确实是英文名字,这阵子觉得英文在这里有些不搭,今早刚换成中文招牌。他用“您”称呼我。我问他是不是在北京待过?他说,之前在北京青年路开店,疫情期间赔了钱。今年被迫回到家乡,在仓巷街开了这家咖啡馆。由于资金原因,咖啡馆目前只卖饮品和酒水。但也供应简餐,餐食来自与周边餐饮店的合作。抱团取暖是不得已而采取的共生方式。赠送我的小饼干就来自隔壁的烘焙店。他鼻梁上架着宽大的高度近视镜,笑起来憨憨的。


一些人的当下结束了,另一些还在继续。庭院里飘着张信哲和动力火车的老歌。旋律惆怅,歌声激昂,歌词都与爱情有关。看着墙上跳动的光影,有那么一会儿,我产生一种日月流转、人事两非的伤感。时间带来的一切又被它带走,人们得到的也会失去。
我正出神间,通向院落的门帘突然被人撩开。一众人步入庭院,带着与众不同的气场。老板立刻迎过去。众人的核心是位穿灰西装的官员。他们从我桌前经过,面无表情地扫了我一眼,然后走向庭院深处,拐进我视线之外的厢房侧翼。我隐约听到那位官员在询问着什么,以及老板连连称是。歌声与鸟鸣淹没了他们的话语。
这群人来得快,走得急。送走他们后,老板告诉我,这是区领导在街道办和城建方的陪同下来检查工作。当天晚些时候,我在邻近的酸奶店正吃着炒酸奶,同样闯进一拨儿“不速之客”,径直走进柜台,让店员出示健康证。
老板像是专程等这群人。他们走后不久,他也离开了咖啡馆。
现在,只剩下女服务生一人照看店面。她在院落里进进出出,从厢房往大门外搬桌椅。她说老板还有别的工作。我问她啥工作,她想了想说不知道。她普通话很标准,也很健谈,并不像我想的那般羞涩。
她抹了抹额头上的汗,把一缕头发别向耳后,露出脸上的青春痘。她今年18岁,在郑州上技校,学平面设计。今年是最后一年实习期,她来这家年初开的咖啡馆打工。在此之前,她在无锡一家电子厂做流水线工人。我问她为啥不干本专业,“疫情这两年总封校隔离,我觉得自己啥也没学到!”女孩叹气道,“幸好,在这里可以学做咖啡,穿什么老板也不管。”她特意强调后半句。女孩穿着黑色开口喇叭裤,双腿交错站在院中央,直视着我。
离开咖啡馆,我又看了看那个刚更换的贴纸招牌,它像是临时粘上去的。在屋檐投下的阴影里,女孩搬到外面的三张折叠桌椅在静静地等待着。
字
中国文字博物馆坐落在人民大道上。远远望去,像是青铜铸造的大型宫殿,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我去博物馆参观时,正赶上学生集体参观,他们来自河南新乡的一所中学。大厅里,过道里,卫生间里,到处是穿着校服的高中生。
电梯需要排队等候。除了我,没人步行上楼。当我从楼梯口走出时,保洁员吃惊地看着我。
学生们分成小组,扎堆聚在一起,每个人手中拿着导览手册。我跟着他们在汉字历史的迷宫中来回穿梭,渐渐地被他们统一的服装和嗡嗡声催了眠,分不清出口与进口。
几个学生围在一个布景前开玩笑。布景展现的是距今六千多年前的仰韶文化——两个“原始人”坐在岸边的石头上,给手中的陶器刻字、彩绘。她们顶着乱蓬蓬的卷发,身穿麻衣兽皮,长着一张干净的、现代人的脸。
空气中飘着汗味和墨汁味。在互动厅,学生们在泼墨挥毫或扑墨拓字。他们手中捏着墨迹未干的拓纸,上面拓着自己心仪的篆隶楷行汉字,边走边扇,以助风干。在另一个房间里,学生们挤在一起,兴致盎然地做象形字体操。他们周身洋溢着青春的朝气和自信,仿佛人人都是未来的赢家。
我来这里的主要目的是看甲骨文。甲骨文是现代汉字的前身,是迄今发现的最早的成熟文字体系。在人类的历史长河中,古埃及象形字、两河流域楔形字等古老文字早已不再使用,唯有甲骨文经过演变,沿用至今。
甲骨纪事厅反倒很冷清,只有一个背商务双肩背的男人在参观。他肆无忌惮的连连哈欠声打破了周围的寂静。他可能是借出差之际,抽空来这里参观。我刚刚摆脱困意,不想再被哈欠传染,于是屏蔽了耳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