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望“民国视觉文化巨人”丁悚
作者: 李乃清“这是一个我们用现在‘斜气’(很)时髦、非常流行的‘斜杠’‘跨界’‘跨媒介’等说法来形容其工作与事业而绝无半点违和感的人。”
早在6年前,复旦大学新闻学院教授顾铮就开始酝酿策划一个展览,呈现他心中一位被时间湮没的“民国视觉文化巨人”的生平与作品。
此人名叫丁悚,字慕琴,1891年9月16日生于民国时辖属浙江省嘉善县的枫泾镇(今上海市金山区),1969年于上海辞世。
丁悚是漫画家丁聪之父,他不仅是一位创作颇丰的画家,也是美术教育家和艺术活动家。漫画、月份牌绘画、报刊封面插图、平面广告设计;摄影、客串戏曲、电台播音、撰写剧评、组织文化沙龙……举凡民国时期的各种视觉表达和传播样式,他无不参与,可谓亦玩亦专多面手,他的创作和生活曾是那个年代媒体争相追逐的对象,但在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丁悚及其贡献鲜为人知。
“我祖父在民国时期的文化圈也算是蛮有名望的闻人,但之后六七十年间确实已无人知晓。就个人因素来讲,他从20世纪40年代就患耳疾,后发展至双耳失聪,且50年代起又得了青光眼致右眼失明,不仅不能画画,社交也有了很大障碍,因此淡出社会活动。60年代他被戴上‘反动学术权威’帽子更不必说了,70年代拨乱反正、恢复名誉,但过程漫长,并没马上落实到他身上。80年代讲现代文学突出‘创造社’和‘文学研究会’,我祖父交往的朋友圈基本都属‘鸳蝴派’文人,自然会被遗忘。直到前几年提出挖掘海派文化,上海1949年前的文化史才开始被作为一个完整的文化生态来看待,除了‘新文化运动’的先锋作用,学界的研究目光更注重于关乎都市普通百姓的娱乐、传媒等形形色色的大众文化,我祖父也是在这样的背景下被重新‘出土’了。”







1944年至1945年,丁悚为《东方日报》撰写专栏“四十年艺坛回忆录”,记述清末民国海上艺坛奇闻轶事,内容包括鲜活生猛的文艺八卦、亲历亲闻的精彩趣事、前卫开放的都市文化等。近两年,丁悚之孙丁夏将祖父散见于报刊的这些文字集结为《四十年艺坛回忆录(1902-1945)》。阅读此书,你会发现,性喜交游的画家丁悚,以幽默精妙的文字,无意间绘制了一张民国时期海派艺界文士的群英谱。
“丁悚是民国时期上海视觉文化发生与发展的重要推动者,是国际化大都市上海商业文化的先驱与实践者,也是丰富多彩的上海都市文化的引领者。”2023年春,由顾铮策划的“慕琴生涯——丁悚诞辰130周年文献艺术展”亮相上海刘海粟美术馆,展览通过767件展品从历史深处打捞出一个创造力旺盛的丁悚。8月,顾铮又编著出版了《慕琴生涯:丁悚和20世纪现代艺术与文化》,“希望借丁悚的‘笔头’与‘镜头’,向今天的观众展示在20世纪前半期的上海展开的丰富多元的文化生态与趣味,一窥‘海派’新文化的原点与盛况。”
“民国老画师”
旧相片里正襟端坐的丁悚穿中式长褂、戴圆框眼镜,“头势清爽”、风神散朗,颇具儒雅书生气。再看左下角,他将“丁”字画成一柄撑开的小伞,以“竖心旁”连起底下形似持伞人的“悚”字,戏谑生动的签名透露出这位“民国老画师”骨子里的顽皮心性。
在丁悚斑斓多姿的标签中,漫画家是他最为人熟知且称道的身份。自1910年代至1940年代,丁悚在报刊上发表漫画作品千余幅,体量庞大的创作,反映了他对漫画形式和报刊视觉呈现的积极探索。
“当时上海纸媒发达,大量见诸报章杂志的封面画、插图以及平面广告设计,他多主其事。他亲自操刀的这些图画,画面清新,构思独特,令各报刊版面生辉,读者争睹。”顾铮强调,“而在那个可以放论诡谲多变的时事民情的时代,漫画更是丁悚发表意见、参与推动社会进步的重要手段。无论是以连续画的方式展开的时事针砭还是独幅漫画的一针见血,都是他的拿手好戏。丁悚,因其漫画与平面图像而有功于民国纸媒的发达甚大。”
1909年至1910年间,中国最早的日刊画报《图画日报》共发表7幅“慕琴来稿”,包括丁悚《是为外交者》《诸君不见此强权世界乎》等漫画作品。19岁手执漫笔初试啼声时,丁悚尚未受过专业训练,却能以流畅简笔勾勒出精准意象。例如在漫画《自治局议员之金钱主义》中,丁悚以夸张手法在议员便便大腹前画了个圆滚滚堆满钱币的巨型放大镜,借“X光镜之明见”揭露议员参与竞选不为投身地方自治、只为谋取权力和私利的虚伪面目,讽刺“此次城厢内外选举自治局议员怪状百出”。
丁悚从小就喜欢东涂西抹,乡邻都夸他是“画神像神,画鬼像鬼”的“神童”。父亲早逝,丁悚身为长子,肩负养家重任。13岁那年他离开枫泾镇,只身前往大上海投奔亲戚,进入老北门昌泰典当铺做学徒时,他仍一心钟情美术。给《图画日报》投稿发表漫画后不久,丁悚便进入周湘(1871-1933)创办的中西图画函授学堂,近一年时间里,他专心攻习素描、水彩和油画。

“周先生擅国画金石兼善书法,诗词也很好,西洋画是半路出家,似不如国画来得纯善,间亦常为报章作讽刺画,作风似丰子恺,而笔力造意皆胜丰而无不及。”丁悚评价周湘“性极刚愎,不愿为趋势媚俗之作品”,而他自己的签名也来自这位恩师的传承,“他的署名周湘两字,并行横写,开现在各家签西式名之先河,我作画的署名,就受了他的影响,也可以说完全模仿他的,他签得非常生动美观,我签得笨拙恶形。”
周湘曾创办上海油画院、中华美术专门学校等多所艺校,徐悲鸿称其为“上海最早设立美术学校之人”。从丁悚在中西图画函授学堂积攒的《图画讲义》来看,周湘曾教过丁悚滑稽画(漫画)。“滑稽画之趣味在寄托,故其义要浅,其意要深。”周湘指出,画好滑稽画需采取夸张手法处理人物形象,以致“奇形怪状,令人忍俊不禁”。丁悚后来的漫画实践一直谨遵周湘的教导。
1911年4月,丁悚与张聿光、钱病鹤、马星驰、沈泊尘等共同创办《滑稽画报》,虽然只出了一期,这却是中国最早的漫画刊物之一。这年8月,《申报》副刊《自由谈》创刊。据丁悚回忆:“我的处女作插画,即在《申报》初开报屁股——‘自由谈’,由王钝根先生主编时最初露脸的。当时,治讽刺画的不多,惟亡友沈泊尘兄,可称此中权威。”他曾多次撰文追念好友沈泊尘,“他的讽刺画,我承认是我国一个空前的成功者,我平生所服膺的,也不过是他一人。不但他的思想有深刻的含蕴,而结构和线条之和美,在在使人沉醉而欣羡。”丁悚印象最深的,是沈泊尘一幅“闯巨祸的插画”,“画面是座宰猪的屋子,一德人赶一群猪猡进这宰猪的屋子,猪猡是协约国,因此,大触了英美人之怒……在他租界范围之内,竟发生这样反乎常情的作品,是可忍孰不可忍?于是大动乾坤,几引起国际大交涉……《申报》吃了这个大惊吓后,一直到战前,不曾登载过任何讽刺画。”


1910年代至1920年代初,丁悚长期为《申报·自由谈》供稿,绘制大量漫画、插画和刊头插图,并多次参加“自由谈话会”,发表数篇游戏文章、短篇小说和剧谈;同一时期,他与王钝根、周瘦鹃等文人交往密切。作为《游戏杂志》《礼拜六》等文艺刊物的“视觉总监”,丁悚贡献了一系列极具审美趣味的封面画与插图。民国初期,他和这些艺文界同仁共同打造出一种消闲、娱乐、时尚的都市阅读文化。
1914年,陈小蝶为丁悚画的《二分春色图》题诗,曾发感慨:“读慕琴的画,往往有诗,惜予笔不能达其意。”当时为杂志画封面,丁悚的作品最多见。1916年,年轻9岁的张光宇遇到丁悚时,“老丁在上海滩已经颇有成就、颇有名气了”,这是张光宇的感受,也是当时丁悚在社会中的真实地位。10年后,丁悚与张光宇、张正宇、叶浅予、鲁少飞等人成立了中国第一个漫画社团“漫画会”。作为中国第一代漫画家,这批先驱者为讽刺、滑稽漫画打开了新局面,他们创办的刊物《上海漫画》滋养并提携了后辈,开启了漫画艺术的黄金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