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宇:在经典叙事中做人性实验
作者: 张宇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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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国庆档上映的电影《坚如磐石》,剧本由陈宇原创。陈宇是编剧、导演,也是北京大学艺术学院教授。几年前,他写完这个故事,觉得“写大发了”,想找一位强有力的导演合作,辗转给到张艺谋,张艺谋第二天就决定:拍。
于是有了陈宇和张艺谋的第一次合作。
9月27日,电影正式上映前一天,北京万达 CBD 影城,首映礼上,张艺谋、陈宇和诸位主演在舞台台沿坐成一排。陈宇回顾,张艺谋当初看了剧本后,约他接下来的一周时间,聊剧本。要一周吗?陈宇疑惑。张艺谋说,就按一周打算吧,每天聊。
一天后,正是《坚如磐石》上院线的那一晚,我在陈宇的工作室见到了他,聊起这个过程时他说,“我得理解他在想什么,知道他现在的艺术创作理念。反向,他对我也有好奇。”作为学者型创作者,陈宇不可避免地思考,他们即将做的这部电影,在电影史的坐标中会居于何处?
聊了真有一周,两人在创作观和创作方式上达成共识。
观众在成片里看到的,是这样一个故事:金江市发生一起公交车爆炸案,嫌疑人当场死亡,后续牵连出金五集团董事长黎志田与副市长郑刚的明争暗斗。
片中有多段精彩群戏,几个主线人物也富有戏剧性:张国立演的副市长郑刚,娶了高官之女,一路走来,为了官位不择手段;于和伟饰演的黎志田是穷苦棒棒军出身,白手起家后做大,集团涉足地产、娱乐等多个行业,平素要处理复杂的人际关系,包括笼络官员、提防一起打天下的平辈、关心单纯的女儿、考察想扶上位的女婿。从那起爆炸案起,郑刚代表的官和黎志田代表的商勾结多年的事实逐步显露,他们的关系也逐渐破裂。
雷佳音饰演的警察、郑刚养子苏见明参与调查爆炸案,他高智商但人情迟钝,凭直觉和经验查案,一路被牵着走,最后才察觉养父背后可能有一个不堪的黑洞,其中还藏着自己隐秘的身世。
中秋国庆小长假结束,国庆档收官,《坚如磐石》以8.8亿元的票房成绩领跑。
《坚如磐石》一拍即合之后,陈宇担任原著作者及编剧与张艺谋又合作了另外两部电影,已分别于过去两个春节档上映。《狙击手》(2022)以小见大,聚焦抗美援朝战场上,五班班长、士兵与敌军进行的冷枪冷炮战。《满江红》(2023)以悬疑类型为基底,辅以喜剧元素,讲抗金名将岳飞去世后,秦桧府中上下内乱的故事,以 45.44 亿元的成绩位列2023年春节档票房第一。
陈宇和张艺谋编导合作的三部影片呈现出一些共性,比如创作者对戏剧性的着迷,对经典叙事的追求。《坚如磐石》剧情扎实,《满江红》和《狙击手》更是符合“三一律”原则,在一天里、一个空间内,讲服务于一个主题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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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可能会走向自己的反面,陈宇说。在执着于内容之前,他有过对形式的极度迷恋。
他上大学是在西安,“一个极其质朴的环境”,别人在食堂都端着不锈钢盘子排队盛饭盛菜,他偏要夹两个青花瓷盘在腋下。他以此为例,形容过去自己身上那种艺术家式的自我。
后来进入北京电影学院读导演系研究生,第一次拍作业,题目是“爱情是什么?”陈宇的片子是这样的:两个相同颜色的茶杯(代表一对恋人)被放进一个托盘,“进入到某种约定或婚姻”——他饶有兴致地回忆:一个茶杯离开,和另外颜色的茶杯摆在一起;四个茶杯组成新的两对;最后它们又分离,每个托盘上只剩下一个茶杯。这是个全由静态图片组成的故事:爱情就是那几套托盘上的茶杯。
“你也可以说它很别致,我自己当年还挺得意的,但是今天看起来,是一种抖机灵式的创作态度。”陈宇说。
硕士毕业后,陈宇觉得自己在剧作原理、演员指导上仍有欠缺,决定到中央戏剧学院读博士。在采访里他回顾,那对他有“醍醐灌顶式的帮助”。他在博士论文中对戏剧和电影的本质进行比较。戏剧原理为他日后做电影剧本提供了方法论上的支点。
流媒体上能看到的《蛋炒饭》(2011),是他编剧、导演的作品。从特殊年代到改革开放、市场大潮兴起,三个北京胡同里的孩子长大,有人留在原地,有人往南走,闯条路。在极小的人物关系的变化里,大历史的影像偶尔交错出现。此片入围第18届北京大学生电影节主竞赛单元,获得最佳电影处女作奖。
在创作观的转变与个人心智的成长相吻合。“从相对极端的自我,成长、成熟,跟这个社会形成关联,我的自我跟其他人形成呼应、共振。”陈宇这样总结。
创作上,陈宇转向了经典叙事,他认同的原则包括:叙事要完整——有开端、发展、高潮、结局,每个部分充分完成相应的功能;有一套相对科学有效的方案在时间轴内披露、隐藏、传递信息;叙事应符合大多数人能欣赏的价值观,等等。
他想做一部“硬碰硬”的电影,从情节、结构到人物设计,都足够结实。这硬骨头,啃不啃?他问自己。
《坚如磐石》就是在此背景下创作出来的。思考和创作是艰难的。对着空白的 word 文档,看光标闪烁,枯坐、思索一连几个小时,是常态。最长的一次,连着三天,陈宇一个字没写出来,到点他就去吃饭、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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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 年初,张艺谋给陈宇打电话,想做一个本子,三点要求:讲抗美援朝,不要宏大叙事,强化叙事魅力——这是《狙击手》的起点。
《满江红》的题面则是山西的一处宅院,张艺谋带陈宇去参观,请他据此想一个故事。
三部电影合作下来,编剧和导演之间有分歧、争论,很正常。比如一个人物,在某处,张艺谋认为应该更强势,陈宇觉得应该藏。这样的时候很多。
通常,陈宇会把争论生成一篇阐述,“我们开始是怎么想的?我们有几种方式,每种方式好处在哪,缺点在哪?综上,我推荐这种方式。发给他。这个问题我们就不讨论了,按照他最后做的决定,我实现就行了。我们赶紧去下一个问题。他作为我尊敬的人,作为导演,无论从哪个角度,我相信他最后做的那个决定,是最符合电影的决定。”
张艺谋给过陈宇这样的评价:“陈宇, 你还是经常能想出一些好的故事,故事也讲得很跌宕起伏。”未来,他们还要合作第四部电影。
从《坚如磐石》到《狙击手》到《满江红》,剧本都经得住分析,开头都有悬念:《狙击手》是在茫茫雪地里,美军想俘获神枪手,而五班受命要带回战俘;《满江红》的开端,是一个死亡的使者,一封丢失的密信,一个惊慌的小兵;《坚如磐石》带领观众进入的,是一桩凶手明显可见的车毁人亡的爆炸案。
2023 年刊发于核心期刊《当代电影》的学术文章《基于“叙事动力学”的类型片创作方法论——与电影<满江红>原著及编剧陈宇对谈》里,陈宇在分析《满江红》时使用了“升维”这个概念:在貌似倒霉的小兵张大身上,情节动作上的升维体现在“破案求生—刺杀复仇—逼出诗词、献身取义”的变化;同时完成人物的升维,“探子囧兵—机敏刺客—英雄义士”;从而实现主题的升维,从生存,到复仇,到“家国精神的彰显”。
好的剧本要有精准的用途、结构和支点,但是,陈宇强调,叙事最终指向的是对人性本质的挖掘。
于是随着故事发展,观众发现,《狙击手》的五班班长在极为有限的客观条件下,和敌军对抗,完成几乎不可能的任务,人性之光彰显;《满江红》里,小兵被冤枉不是主线,几个小人物的刺杀失败不是结局,让所有人为之赴死的竟然是一首词;《坚如磐石》中,一个利益相关公司老板的死不是最终答案,因为钱外有钱,官上还有官。

兽性和神性的糅合可能是人性的本质
——对话陈宇
人:人物周刊 陈:陈宇
暗黑中的那一点点微光
人:和张艺谋讨论《坚如磐石》的那一周里,你们找到了怎样的理念共识?
陈:他第一句话问我,觉得这大概是个什么样的电影?接近于现有的哪种影片?我会大概讲一下我对这个影片的未来样貌的预期。
人:你觉得剧本阶段的《坚如磐石》接近什么?
陈:我会用一些关键词:冷峻、凛冽、硬核、爆裂、人性的深度、人性之光。这是一个犯罪片,实际写的是人的欲望,当欲望让人异化后,会产生怎样的悲剧?这中间有反面人物的异化,但是在与黑暗事物交手的过程中,正面人物在异化下挣扎呈现出的人性之光,也是我特别期待去呈现的。我不迷恋于暗黑的美,而是暗黑中的那一点点微光。于是我把故事的主要视点放在苏见明身上。
两个大佬(郑刚和黎志田)之间那种暗黑的厮杀、博弈,呈现的是人性被异化后的奇观。苏见明这样一个正常的、让人同情的人,在这中间被绞杀,他呈现出了面对强大漩涡时人的力量。
人:你写这个原创剧本时,是把你刚才说的那些关键词有意识地连接起来了?
陈:那时我的创作理念和创作方法论开始相对成熟、稳定下来。我想写一个扎实的古典主义悲剧。因为每个人都有欲望,欲望在特定的时期、环境、行径下被扭曲,人就不可避免地被周围人群、包括自身形成的黑暗吞噬。
古典主义美学到今天形成一种经典叙事,classical——你可以说它是经典的、符合多数人审美的、带有古典意味的。我认为它是到目前为止最为有效、让多数人能接受的一种叙事方式。
电影史上有很多阶段,我们都在探索新的电影语言,我一度非常迷恋这些。但真正进入行业以后,我发现,那些实验应该内化,为叙述服务,我会把真正讲好、讲清楚故事列为我的第一目标,而不是让特立独行、抖机灵成为我的抓手,我就开始走向对经典叙事的回归。写《坚如磐石》,第一是从这个角度出发,我想挑战经典叙事这个硬骨头。
第二,我特别迷恋对人性的理解和认知。一个故事本质上最终会指向对人性的认知。我认为人性是个黑箱,研究自我是最困难的。我们只能不停地实验,看不同实验条件下人的行为,去找人性的特质是什么。挺难找的。
好多作者写人性,人打着解放天性的旗号要实现自己欲望,本质上那是动物性,是兽性,这只是一头。另外一头是神性,有的人能为了某种崇高的价值牺牲自己的利益、性命。比如,为了救好伙伴献出了自己的生命,这跟兽性是完全背离的,兽性是我一定要保自己的命,甚至一口食物都从自己孩子嘴里抢过来吃掉。在兽性和神性的中间所呈现的面貌,或者说兽性和神性的糅合,可能是人性的本质。
尤其是受过经典戏剧作品的熏陶后,我回归到对我认为更为宏大、主流的叙事艺术的创作和探索,表现人性的命题成为我创作的目标和动力。
人:让你反复回看、思索的古典戏剧有哪些?
陈:其他也看了很多,但索福克勒斯的《俄狄浦斯王》、莎士比亚的《麦克白》《李尔王》、阿瑟·米勒的《推销员之死》、田纳西·威廉斯的《欲望号街车》、曹禺的《雷雨》、老舍的《茶馆》这几个,是做到对一字一句都有分析和思考。

一个优秀的剧本,以50万字到100万字的废稿为基础
人:你说过编剧工作是非常务实、艰苦的,能不能结合你的创作经历具体讲讲?
陈:我跟后辈、学生是这么说的,你想写出一个优秀的剧本,前面没有 50 万字到 100 万字的废稿为基础,不太可能。这些理论、你想清楚的这些事,最终应该形成你的本能、身体记忆。写出来,可能开始很烂,当你想了几十个这样的人物,就逐渐上道了。无论是走哪条路,用什么方法论,这些活你得干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