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树和无名

老树

远远望去,村庄如此寂静而单调。

每一个村庄里,大概会有那么一棵老树,笔挺挺或者斜歪歪地,杵在一间间陈旧的房舍之间,一副漫不经心或心无旁骛的样子。一棵几百年上千年的老树,什么样的人都见过了,什么样的世事都经历过了。曾有无数锋利的刀斧想要砍去它,曾有无数浩荡的白蚁想要吞噬它,曾有无数场山火想要夺去它的老命……但它挺过来了,它已经活到了足够让自己坦荡,让自己比所有人更加一无所求的年纪,它已经不会再爱什么再恨什么了,它孤兀又永不懈怠地活在自己的时间里,该绿的时候就绿一绿,该黄的时候就黄了……

树足够老了,就成为神树。是不是神树,从来也由不得它自己,不管是一棵梧桐还是钻天杨,不管是站了五百年、一千年还是更久远,都没用。

一棵树猜不透自己怎么就糊里糊涂成为神树,只是一天天又一年年,它无力地看着自己被围满了劣质的红布条。红布条褪色之后,就成了灰布条、白布条。一棵穿着白布条、灰布条的老树,像极了一个面容斑驳、衣衫褴褛的老人,沉重地站在村庄的中间,站在每一个朝夕的鸡鸣犬吠、闲言碎语、烟熏雾缭之间。

它再老,再神,都是老百姓房前屋后的邻居,都是一座村庄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日常。它再老,再神,都咬紧自己的每一枚叶子,抓紧自己的每一缕枝条,它不能透露村庄里的任何一个秘密,却需要牢牢地记住这村庄的每一个细节。它再老再神,都不得不接受一个人围上去的红布条。这红布条,像是嘉奖也像是镣铐。这轻飘飘的红布条,像是一个人对一棵树活了很久的崇拜,也像极了对它几百年寸步不能移的嘲弄。

一棵树突然神了,它需要从被人们足够熟稔却常常忽略的日常中,抽离出来,它要从其他没有被封为神的树之中独立出来,它要先于它们发芽,或者后于它们落叶。它凌空的树枝上,要站着几只不知天高的鸟,它要在夜晚被恰好路过的人看见一闪即逝的光……

一棵老树,在一个村庄里已经不再是一株植物,它慢慢会成为地标与方向,成为村人们聚散离合的常在。它什么都看见过了,生的死的柔情的残忍的……它庇荫着一代代村人,听他们的叹息、笑语、争吵、哭泣、祈祷、发誓,它把所有的故事都记住了,记成了枝身上一个个醒目的疤瘤。所以一棵老树,可能是一个裹脚老人送儿子去前线打仗的长亭外,也可能是儿子被几个陌生人运送回来的古道边……

至于一棵树想些什么,谁也猜不透,也极少有人愿意去猜一棵树的心思。相隔很多年,村庄也会偶尔诞生一个用一生去猜万物之心的人。他乐于去猜测树木的心思,牛羊的心思,山谷的心思……有时候,他昼夜不舍地坐在一棵老树生铁般蜷曲的枝条下,痴人般静默地把头顶的一枚树叶琢磨上很久,有时候想着想着就无端端哭了。他把自己全部的心思,都耗费在某个猜想之上,仿佛世上再也没有别的事儿能够打动和吸引他了。他像极了一个不动声色的愚公,毕生都在用大汗淋漓的冥想,搬运着内心的荒山与巨石,枯枝与败叶,直到把自己沉思成一个无力的鳏夫,再也无力猜想更无力哭泣……我见过很多这样被系满红布条的树,在那一个个嘈杂或宁静的村庄里,孤家寡人般矗立着。

某一次,我还见过一棵被雷劈过的槐树,一半活着一半死去,一边无精打采,另一边却又生机勃勃。

一棵老树,早已见识过足够多的人情冷暖。曾有一个摇摇晃晃的醉汉,提着斧子要找它的麻烦。曾有一只只不知名的野狗,在树荫里打滚、撕咬、睡觉,最后还要冲着它撒尿。在无数个凄风苦雨的日子里,那些拎着猴子耍把戏卖艺的,把一面面铜锣恶狠狠地钉在它身体上,又震耳欲聋地敲着。老树什么也没听见、没看见……

树上的神什么也没听见、没看见。或许,他只是一个比树更苍老、更无助的老头。也许,神从未存在过更没有出现过。也许,所有的神,都只是我们放置在高处的一个虚无倒影罢了。

无名

每一天,像沙覆盖沙,像水淹没水,像一个村庄的木匠,为另一个村庄的画匠,钉好了棺木上的最后一个钉子;像另一个村庄的石匠,又为这个村庄的铁匠,打铁般星夜凿着一块青石的墓碑。

许多年过去,了无痕迹。许多人在我们的眼皮底下,一分一秒活过,最后只落一个悄无声息。许多人的许多年呢?这无人可问、无人可答的命题,为难着每一个如孤礁般,被回忆的浪潮不停拍打和纠缠着的人。

一天天,又新鲜又繁琐,又陈旧又简单。一年年也是这样的。那一段段刻骨的生活也曾确凿无比,可一旦过去就变得如此虚幻,如此可疑。那么多我们曾以为永不会忘记的年、月、日,都埋葬在了无休止的遗忘里。

这就是有人无比眷恋,有人无比厌倦的生活,这就是我们虎视眈眈也含情脉脉的生活。遍布在每一个时代的每一个人,也不过是在影影绰绰的生活丛林里劳碌着,一只只蚂蚁般跋涉,一粒粒庄稼般被收割。我们从来没有办法阻止今天成为过往,当下变成历史。有一天,我们自己都会化作别人的一抹若有若无的记忆。甚至有一天,连这一抹记忆,终将如黄昏的云彩般,悄然散去。

我们终将无名。无名就是你我的宿命。而现在,我们也不能逃脱这无名的摆布。在说不清的暗中,无名的困厄与无名的恐惧,依旧像一头头行迹不定的兽,游弋在我们看不到、指不出、辨不清的地方。它窥视着,撕咬着,追捕着这尘世上所有的生命。一棵树突然就在雨夜悄无声息倒下,一条狗突然就对着虚空中狂吠不已,一匹老马突然就在某个黎明从马厩中消失……它们也一定是经受了某种莫名的困厄与恐惧,才会如我们一样,有了这种种离奇与反常的行动。

汹涌的时光,并不会澄清生命中的一切无名的困厄、恐惧、悲怆、惊悸、哀恸……相反,每一秒钟,仍然陈旧,每一秒钟,仍然如同一把向你我袭来的泥沙与尘埃,直到把我们涂抹得面目全非、无法辨认,直到我们觉得自己越来越陌生,越来越像来路不明的戏子,哼唱着别人无法理解的故事,无穷尽的故事……直到某一天,我们会指着镜子里的自己,问他什么,他都不言不语。给他讲什么笑话或悲剧,他都不动声色。

我也无数次这样不知疲倦地做过,我也是一次次游弋在不同时空里,羞辱过自己,袒护过自己,痛恨过自己,同情过自己。我也曾面对着那个镜子里的自己,说了很多颠三倒四的话。到最后,我甚至忘了自己说了些什么。

也许,一个人一生的所作所为,都是即兴的、例外的、不可重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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