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画屏到绿幕屏风进化论
作者: 蒯乐昊屏风,一开始是为了遮挡视线,但后来,这种拒绝观看渐渐演变成了邀请观看。
中国是屏风的故乡,如今已知最早的屏风,出现在周朝晚期。最初,它们被用来帮助主人摒弃杂念杂视,专注于沉思和冥想,后来慢慢成为贵族和文人的起居陈设之一,用来隔离空间,遮挡视线、增加私密感。唐风东渐,屏风传入日本,日本人常把它们放置在家门口,以阻挡鬼祟之气。
遮与藏,皆是东方意趣,无论建筑、庭园还是家宅,东方审美最忌“开门见山”,直通通终归粗鄙,总要建“影壁”“石屏”来隔绝视线,那亦是另一重意义上的屏风——《红楼梦》里为了迎接元妃省亲,大费周章,大兴土木,建起豪奢的大观园。一入园便先垒一座翠嶂假山,遮住所有景致,贾政解释说,“非此一山,一进来园中所有之景悉入目中,则有何趣?” 一句话道破了屏风存在的心理动机:欲迎还拒,曲径通幽,“探景一进步耳”。


及至屏风传入西方,形态和工艺已经多种多样,巴洛克时期的人们甚至用它作为戏剧和歌剧中的道具,无论是美化舞台,提示景别,还是隔离叙事空间,屏风的表现能力都属一流。到了19世纪,众多艺术家、建筑师和设计师都广泛采纳这一形式,赋予屏风更多的艺术表现。屏风因此也具备了多重身份:是绘画还是雕塑?是艺术品还是家具?是实用物还是装饰品?是道具还是装置?
没有标准答案,屏风以其复杂多元的姿态回答了这无解的命题,到了现代社会,“屏”也被赋予了越来越多的意义。我们被各种各样的“屏”包围着,隔绝着,吸引着。这便是展览《Paraventi:屏》的灵感来源。
这是一场穿梭在诸多文化之间的综合大展,位于上海PRADA荣宅的这一场,是其全球展览中的一个支脉,也因此带上了更多中国色彩。一幅来自18世纪的皇室紫檀屏风传递出中式屏风最经典、最风雅的样貌,这是古代文人雅士常用的画屏,12扇围屏互相铰连,彼此可以犬牙交互地排开,亦可一字或弧形排列,每个扇板上方都留着张贴画作的位置,一般主人会委托画家定制12幅一组的画作,画于宣纸或绢上,再贴于画屏之上,有时候主人自己亦精通画术,画屏就成了展示作品和清供赏玩的风雅道具。古代屏风常被移动,画作易损,因此主人们常常将喜爱的作品从屏风上取下,装裱成卷轴保存,画屏上的画作也因此可以常常替换。也正因此,目前大多数存世的古代屏风上都没有张贴绘画作品。
另一种常见的中式屏风,是在中国已有两千多年历史的单扇竖屏,这类屏风通常为石制或砖制,荣宅展出的是其中一种小型石屏,往往供于案头,上面镶嵌的石壁带有仿若山水的纹路,也寄寓文士高山流水的胸中沟壑。这种小型案头石屏并非只用来观赏,它有着非常实际的功能性,在主人写书和绘画时,案头屏风可以防止穿堂风快速吹干墨汁,是重要的文房之一。

在展厅内诸多当代创作的屏风作品中,最令我惊艳的是影像艺术家曹斐的作品,她把荣宅的一号圆厅彻底变成了一个绿幕之境。蓝色和绿色的幕布勾勒出一个个椭圆的屏,跟老洋房窗棂间的蓝绿彩色玻璃呼应。展厅里陈列着许多影像,皆与“绿幕”相关,众所周知,绿幕和蓝幕是影像工业中的重要道具,常用来制作虚拟场景。曹斐拍摄了许多现代生活中的场景:扛着绿幕猛踩单车的壮汉,在公共健身器械上疯狂转动绿幕的男女,在沙滩上凝视着一方绿幕的丽人,分别置身于蓝、绿色垃圾桶里的蓝幕和绿幕,在电梯间里把绿幕作为靶子猛练搏击的悍女,似乎就是曹斐本人……在所有这些影像之中,那些绿幕上都会间歇地出现影像,但片刻之后又会恢复成绿幕,循环往复,仿佛一段亦真亦假的寓言,不断提醒我们:在一个被视频充斥的时代,我们目之所及,看到的影像都可能是虚拟的,不真实的,不值得信任的。
但绿幕上出现的那些画面,却恰恰是来自前互联网时代的影像,大多数是怀旧的1980年代:春晚、新闻联播、怀旧金曲、流水线上的女工等等。这种巨大的差异,造成了令人啼笑皆非的视觉张力。绿幕存在的环境异常荒诞,但当绿幕上出现图景时,又出现了一个我们依然信任影像的时代,在那个时代,影像是一言九鼎的,是说话算话的。而今天,这些影像像幽灵一样,断续地闪跳在绿幕之上,而绿幕充斥在最匪夷所思之处,在展场中也铺天盖地,绿幕之中甚至精心布置了许多直播台,美颜灯下一坐,观展者已经化身为素人主播!
曹斐说,她小时候在故宫里看到令人望而却步的豪华屏风,在她生长的南中国,各种雕龙画凤的旧式屏风也并不稀见,总是有充足空间的大户人家才配使用屏风。但让她感到亲切的反倒是那些简易的、有温度的、普通人也能够使用的屏风,淡绿色的棉布帘子绷在架子上,提供最简单的遮挡。需要打针的人就躲进这屏风后面,脱出半个屁股供护士扎针……但站在影像的角度,她眼中的“屏”,意味着另一种隔绝和遮挡。“随着直播文化的盛行,绿幕技术赋予了屏幕新的流动性、不确定性和虚构性,重塑了我们所看到的世界……它就像直播视频背后的现实:除了一块光秃秃的‘绿幕’之外,什么都没有。”
“作为一个影像艺术家,我早就已经不信任图像了。”曹斐说,这也正是她这组作品想要表达的,“我们正真实地生活在这样一个图像不可信、现实无法确定、每一帧都不相同的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