涌入夜校的年轻人
作者: 韩茹雪
“滴”的一声打卡后,周微踩着轻便的运动鞋小跑出写字楼,跟随她身影晃动的双肩包有些鼓,里面是练拳的衣服,她要去夜校打一小时“霍家拳”。距离这座写字楼最近的地铁站——上海人民广场站——有17个出口,周微戏称正在给自己的人生找一个出口。
相隔约10公里,来自长宁区的木子同一时间背上了自己的非洲鼓,她骑单车去夜校上第8节非洲鼓课。木子同时带来的还有自己上节课的作业,老师让学员们选一首歌曲用非洲鼓来编曲创作,这位1994年出生的温州女孩选择了周杰伦的一首《爷爷泡的茶》。
同样会出现在夜校课的苏破满似乎更加引人注目。城市大了,容易把人衬小,但不包括这个举着高脚杯等地铁的女孩,里面是半杯红酒,汹涌人潮给她带来更多的注目。
她们都是这届秋季班上海夜校的学员,大多是二三十岁的年轻人。上海夜校全称“上海市民艺术夜校”(以下简称“上海夜校”),开办于2016年,2023年突然爆火。9月秋季班报名时,超过65万人争抢1万个课程名额。
随之而来的是“夜校经济”热,北京、西安、长沙、深圳等城市的一些机构或个人以“主理人”的名义开夜校班。今年以来,某社交平台上“夜校”的搜索量同比增长980%,相关笔记评价数同比增长226%。“夜校”这一历史词汇,在爆火中被称为“成人版少年宫”。
一面是年轻人关于“内卷”的讨论,一面是年轻人涌入夜校上课。或者说,后者是对前者的某种回答。在这个自选的生活方式中,夜校藏着他们真实的生活态度。穿过历史的定义,“夜校”成为理解当下年轻人生活的新注脚。
做些不功利的事情
周微约在一家上海馄饨店见面,小店开了很多年,她作为土生土长的上海人,要带我尝一尝当地特色,尽管这家店她也是第一次来。
身形高挑,长发在脑后扎成一束低马尾,周微在一身休闲牛仔衣外套了件亮色的短款马甲,脚上是运动鞋。吃完晚饭,她就要去附近的武馆上课,打霍家拳,这是她今年秋季“抢到”的上海夜校课。
“上海市民艺术夜校”由上海市群众艺术馆开办于2016年,主要针对18-55周岁的中青年群体。与大众印象中学习文化课的夜校不同,上海市群众艺术馆馆长吴鹏宏介绍,创办之初,上海夜校的教学门类较为传统,如今已经拓展到了生活时尚类。红酒评鉴、江南点心制作、戏剧鉴赏、桥牌、美妆、iPad绘画以及VLOG拍摄等课程,新颖有趣。今年秋季班,上海夜校还与上海市残联合作,首次开设了手语课。
“想在晚上做一些有趣的事情、轻松的事情、没有那么功利的事情。”和衣着一样清爽干练的是周微讲话的语调,速度快、尾音习惯性上扬,带着一种肯定的口吻,她很直接,上来先总结了自己去夜校上课的原因。
在线下见面前,我在社交媒体平台寻找上夜校的人,相关帖子很多,一一私信留言后,周微是第一个回应我的人。她的热情和熟练,在我们第一次见面时就有体现,她发来接受另一家媒体采访的链接,顺便帮我列了几个问题并给出了答案。
周微是上海夜校的“老学员”,今年是她在这里上课的第三年,“不是火了才去的”,她这样区分自己和这届刚进入夜校的“新人们”。夜校分春季、秋季两个学期,一般是500元上10-12节课。在这些课程中,和周微渊源最深的是非洲鼓,她从“学生”变成了“老师”——第二个学期上非洲鼓课,老师的一只手骨折,周微成了助教,老师负责讲解,她负责打鼓。
她告诉我,先是自己的一个朋友学了非洲鼓,两个人住的地方离文化馆都比较近,朋友拖着她说“反正你晚上也没什么事”,周微就跟着一起去了。
周微是1980后生人,在一家媒体做HR(人力资源)。她未婚未育,开玩笑称这是自己看起来年轻有活力的原因。几次聊天后,她才告诉我她毕业于复旦大学,起初不想提是因为她觉得自己“没有做得很好,感觉我的同学都混得比我好”。她是土生土长的上海人,在这里念书、工作,只在短暂的假期去过外面,“混得好与不好”,是她的生活环境中非常容易出现的指标。

非洲鼓课上没有指标。只要敲击,就会有节奏降临,一通学习后,她不用去考“非洲鼓证”来换取某个简历的补充或者晋升的机会,这让她来了兴趣。
学完第一学期,只剩她一个人。带她上课的朋友不来了——因为买房了,背了几百万元房贷,要开源节流。周微问,“这500块的课你都不上了?”朋友的回答也很简单,“不上了。”以前星巴克不离手,现在这位朋友称自己每两个星期喝一杯或者一个月喝一杯,“那还是上海人吗?”周微笑着问。
周微也有来自生活的压力,让她最近有些烦恼,作为HR,裁员成了绕不过的工作内容。她感慨现在人力成本越来越高,“感觉人越来越少,离职的离职,退休的退休,但活还是那些活,肉眼可见大家都忙起来了,之前的一些‘摸鱼’现在都不存在了。”她向我解释,“要统一裁员,但是裁的方式不一样,有的是改革的方式,比如部门合并,人就要减少,一合并领导也减少了,下面人也减少了,最终目的就是减少人力成本。”
处在HR这个角色中,周微看似拥有某种主导权,“是我在裁人吗?其实坐在对面的人和我自己本质上是没有区别的。”
压力在夜校戛然而止。十几个人站在空旷的武馆,周微在第一排队首位置,她是为数不多带了专门练功服的人,跟着老师的指示,挥拳、出拳、跳跃……
打拳结束后,周微开车送我到附近的地铁口。车子很新,她一度想过自己万一失业可以去开网约车。但根据最新数据,网约车市场日渐饱和,2023年7月22日起,上海暂停受理网约车运输证相关业务。开网约车的路,走不通了。
今年国庆,周微刚去了一趟埃及,伴随着工作压力,一个问题出现在她的脑海:“这是不是我最后一次出国游?”
“本来我挺舍得花钱的,但以后不知道。”周微讲述了另一个生活细节,她平时喜欢看演出,前一天还在和朋友一起抢某合唱团的跨年音乐会门票。他们一起瞄准80元一张的最低档位,秒光,再点进去重新抢180元一张的次低档,也没了。“更高档的票没人抢,”以前她觉得价格高一点也没什么,280元、380元也能接受,现在不是了。“我以前经常看演出的,如果很喜欢我就买前面的座位,如果一般般喜欢就买后面的,现在是最低档有多低就买多低。”
她现在会租望远镜去看演出。夜校500元一学期的课程,用来填充自己的业余生活,对周微来说不失为一种最优选。
多元一点,不那么功利,无论打鼓还是打拳,这是周微选择夜校课的重要一点。第二天她介绍给我有同样特质的人,她在夜校的非洲鼓老师。
你想一起玩吗?
在人群中一眼就能认出大宝。街边迎面走来的三四个人中,周微让我猜,哪个是她的非洲鼓老师。长发过肩,戴一顶帽子,留络腮胡,波西米亚风格的上衣配肥大的裤子,周微笑着告诉我“猜对了”,就是刻板印象中的艺术家装扮。
见面是在中午12点,大宝刚起床,相比于他昼伏夜出的生物钟,今天早起了些。也许是为了清醒,也许是因为习惯,他在餐桌边坐下后,什么都不点,打开随身带的小酒壶,先干了一口,“今天下午的时间,都给你。”
大宝1991年出生,上海松江人,学习音乐多年。毕业上了一阵班后,大宝选择成为“自由职业者”,不定期与一些乐队演出,负责打鼓。其他时间他教孩子上音乐课,也在夜校开班教非洲鼓。
赋闲在家的日子,他曾经被父母说教,但时间久了,一切归于平静。上一代人和这一代人的教育理念不同,对于孩子要上什么课的期许也有不同,“夜校”是一种体现,孩子长成大人后会选择上什么课呢?
周微和我分享自己单位同事的“育儿论”。公司17:30下班,有次她见两位同事不加班也不离开工位,引起了她的好奇。另外一个同事告诉她,“不走”的两人家里的孩子都小,下班都不愿意回家是因为谁先回谁先做家务、带小孩。他们就在单位里刷手机装作忙,多开心,“加班”还是个正当理由。晚回去,那就可以吃现成的晚饭,这不是个例。
大宝讲到自己有个朋友,把工作换到一个深山里,具体做什么他不清楚,大概是创作类的。我下意识以为是“爸爸”,直到最后大宝告诉我是“妈妈”,这个女生讲自己的儿子太笨了,2+2=4教了好久都没有教会,看到任何一个数字都叫“2”。她告诉大宝,不想看到孩子,所以换了个工作,这样可以一直在山里待着,“就不用哭了。”
大宝感慨,80、90后这一代人对孩子的观念思维和上一代不一样了。10年前似乎没听过“全职儿女”这个词,那时候更通俗的说法是“啃老”。现在“啃老”二字“因为太多了不必说了”,大宝这样解释,就像以前把按揭买房的人叫“房奴”,但这个词也很久没出现了,它无法引来讨论了——因为大家都是了。“谁要再说一句自己是房奴,人家说你是在凡尔赛(炫耀)吗?就你买得起房是不是?”
饭后,我和大宝走在雁荡路上。正是上海的秋天,微风,午后的阳光不刺眼但温暖,他准备带我去看平时打鼓排练、演出的地方。这条路也是他和非洲鼓的“缘起”,那是一次没有目的的闲逛。当时他还在上班,已经记不得是请假了还是办完事和朋友出去逛了,买了罐啤酒,他们就坐在雁荡路边一起喝酒,喝到下午3点,大家快要散了。
“我今天肯定不回去上班了,都已经到这个点了,没必要再回去上班了。”不知不觉走到一个朋友的乐器店里,他一眼相中了非洲鼓。
“没有旋律,只有节奏,”这一点戳中了大宝,“和以往我听到的其他音乐都不同,每个人看似都是在打自己的节奏,是不一样的,但是当大家处于同一个频率,所有的节奏合在一起就是一个新的东西。”
是在讲人生吗?大宝说,只是在讲非洲鼓,“我不讲人生,我没有资格。我还没有到可以谈人生的年龄,我自己都活不明白。”


尽管有音乐基础,但当时大宝还不会玩非洲鼓,买回去就自己瞎拍。像之前的很多事情一样,借着新鲜劲儿玩几天,不高兴玩了就往旁边一扔。后来真的想玩,是上非洲鼓这个课,大宝说当时有人找自己合作开一个非洲鼓的课,他想着既然要做这个课,那肯定不能像自己噼里啪啦拍两下就算,“我真的去玩了,结果我自己停不下来了。”
将近两个小时的聊天中,聊到夜校课堂,大宝自始至终没有用“教”或者“学”这样的字眼,他只有一个字“玩”。他看到课堂上大家的眼神,有的人打鼓的时候眼神里是有光的,有的人却不知道自己在干嘛,就像在哪里都有在“混”的人,虽然大家都是自己掏钱来学的。
确认到那种“有光”的眼神,大宝就问“你想玩吗?”对,不是问“你想学吗?”“你要玩我们一起玩,”大宝不愿意刻意去强调老师学生的身份,他说没有必要,“大家都是成年人,愿意的话你会听到他的鼓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