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桥往事

作者: 孙凌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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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部分住在黑桥二道八号院的艺术家站在人工湖边合影,从西向东拍,背景远处是房东老张的办公室 图/白夜照相馆

没有人会无缘无故地涌向穷乡僻壤。黑桥,这个曾经堆满垃圾的苗圃用地,改造成工作室后在某些方面变得无可比拟。空间内挑高六米,雕塑家、画家、行为艺术家,都能在其中自由挥洒。而在能提供同样条件的片区中,它离798最近(10分钟车程),租金最便宜。

从2007年左右形成一号院,至2017年所有院区拆除,十年间这里先后聚居了近千名艺术家。从央美、鲁美、川美、国美、广美等美院毕业没几年的年轻人纷纷选择黑桥,在简陋而宽敞的工作室里生活,有的已被画廊代理,大部分还在等待伯乐。

他们昼伏夜出,延续学术探讨与技艺进修,多年后视这段理想化的岁月为一个低廉而甜蜜的切片。它是艺术的一块福地,仅此而已,却令人怀念至今。

低廉

贺勋2006年从国美毕业后留在了杭州,一边开着咖啡馆和酒吧,一边创作。五年后他感到应该去“那个擂台上”走一走了,便在2011年来到北京黑桥,当时二道八号院刚盖完一个礼拜,他住进去的时候每平7毛,一年租金不到两万。

川美毕业的卜云军隔年在Art Ba Ba艺术论坛上看到与黑桥相关的帖子,也毫不犹豫地从成都搬过来。院里多数是150-200平米的工作室,每月租金一两千,仅为其他艺术区的一半。他至今记得第一次到黑桥时的场景,隔壁住着逃跑计划乐队,到处是酒瓶子。冬天干枯,土路尚未硬化,沿途都是动物粪便;没有树,到处都是烟,从那些不会弄煤的南方艺术家的画室里冒出来。

在黑桥,诱惑和代价一样大。

严寒是他们面临的第一道坎。北方来的艺术家们稍显从容,每天穿着厚棉服,把油画手法与盖锅炉房技术练得同样纯熟。东北画家李莜从央美油画系三工作室毕业后,2011年入住黑桥,很快就迎来“疯狂的时期”,艺术小组、自发的艺术空间纷纷建立,活跃的艺术气氛与恶劣的居住环境齐头并进。

她笑年轻时的自己很“鲁”,亲手改造工作室,加暖气片、搭门帘、抹腻子,把身体搞坏了,农业用地没有地基,床板下面是湿湿的泥土。那几年她湿寒严重,迅速发胖、浮肿。吃饭也不健康,偶尔还会碰上“开锅”的恐怖事件,一不留神卫生间管子泵坏了,锅炉的开水呲呀往外喷。

相形之下,从来没有烧煤经验的南方朋友更狼狈。这群人里,贺勋算是特例,他生于江西,烧煤令他联想到儿时熟悉的烧柴火的感觉,“可喜欢了”,连每天买煤的讲价环节对他而言都煞有乐趣,“手头紧张的时候运半吨,好点的时候运一吨。”他与住在隔壁的好友齐装一个锅炉,俩人都是75平米的工作室,烧得也比较省,加起来不到4000块钱,就能顺利过一整个冬天。

其他人没这么幸运。广东人银坎保回忆,第一年在黑桥时不会烧煤,屋外零下10度,“快被冻死”,靠着电热毯磕磕绊绊熬过冬天,夏天又得迎接新的挑战。

银坎保在黑桥换过好几个工作室,似乎都离那条臭水沟不远。沟里承载了黑桥艺术区的一切排污,生活污水混杂着雕塑工厂翻模打磨玻璃钢的废水,到了夏天,合成后的恶臭味充斥在周围的空气里。卧室常年不敢开窗,头发也掉得快,“日常用水是臭的,除了洗衣服和洗澡,我基本只能用纯净水了。水的消费奇高。”

黑桥没有饭店,一位艺术家的妈妈在小窗口卖过盒饭,多数人还是选择自己做饭,炒腊肉、小龙虾、蚕蛹或烤羊肉串、做寿司,俨然暗自进行厨艺比拼。洗菜时,比较讲究的家庭会用净水器或过滤壶把水过滤一下;有的24小时开着水,这样就能保证早起刷牙的第一口水不臭。

一个多月前,几位艺术家聚在一起,回忆黑桥点滴。来自河北的李芃澎话不多,他儿时住在山水沟,下雨的时候沟中泥泞不堪,同样泛臭。但在黑桥的遭遇仍令他震惊,“有一次我洗澡戴了一个银镯子,洗完之后变金的了。那个水肯定是有反应的,真的变金了!”

贺勋提到,有艺术家当年反映水太臭,宝哥(二道八号院房东)就在他办公室门口打开水龙头,拿刷牙的杯子接了一杯水,当场喝掉,说没问题啊。他补充说,“但宝哥是有心的,他后来找了一个钻井公司打了将近300米深的井,后来的水其实都没有味道的。”等井打完已经是2016年,距离众人结束黑桥生活只剩不到一年的时间。

老张

宝哥,也叫老张,绰号“黑桥小老虎”,是黑桥房东群体中独树一帜的存在。他对租户们照顾有加,甚至成为他们名不见经传时期的藏家。许多事迹在感念或艳羡的口吻中一再被提及,令他及其掌管的二道八号院日后成为黑桥不可绕过的传说。

鼎盛时期,老张名下的地上盖了16个院子,住着近四百户艺术家。有些艺术区老板恨不得把边边角角都盖上房,老张为了让大家有更舒适的环境,“奢侈”地挖了个很大的人工湖,添了鱼池和花园,二道八号院里院外,成了两个世界。

说起老张,人们评价最多的是“仗义”。一些当年住在黑桥别区的艺术家,提到他们的房东咬牙切齿,“千方百计想着怎么从我们身上多捞点钱!”例如撕毁签好的十年合同,把租金从每两年涨5%或10%直接提到50%。老张不仅没有贸然涨价,还在2017年所有人搬离黑桥时,大手一挥,免了一些窘迫租户几年来的水电费。每户的金额,在口口相传中,从五六千到一两万不等。

贺勋因此称他为“恩人大哥”,其他人都叫他老张,只有贺勋叫他宝哥,现在他们每月仍要打一两次电话。贺勋笑着回忆,“有一次宝哥问了一个问题,后来跟我说他是因为我对那个问题的回答,比较喜欢我。他问我们想活多少岁。我说我的目标是150岁,干活干到148岁,允许自己有两年时间干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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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芃澎。图/银坎保

临别时贺勋为住在黑桥的邻居们拍了大量照片,给老张拍的那张,图说写着“二道八船长”。

在贺勋的记忆中,那时可能一半以上的人都和他一样处于拮据状态。“卖画是概率很小的事情。”他在黑桥待了六年,一共卖出五六十张画,其中还包括朋友帮忙的、很便宜的、几千块钱的小纸本。大家靠教课(最高每小时800块)、接活(比如花三个月精心画张仿的蒙娜丽莎),或借款度日。手头紧的时候,贺勋会跟宝哥请求再缓三个月,“他说你抓点儿紧吧,感觉很凶,实际上不会再催。”

老张对租户几乎没有任何限制,允许大家带伴侣、带宠物、在工作室尽情装修捣鼓。数不尽的猫狗自由来去,包括一头有着法语名字的猪。它的主人曾在法国留学,到黑桥时,这头在交易时被承诺绝不会长大的小猪已经成了庞然大物,放肆享用各家门口垃圾袋的残余。

有人见状,写下打油诗《咏二道八号十院老花猪》,“黑桥黑桥脏乱差,随处都是艺术家,有的开豪车有的抱娃,被艺术搞得顶呱呱。”富裕租户每年投入十几万装修,买古董车当装饰品往里放;有的擅长养植物,加上成群的鹦鹉,把工作室打造得极具热带风情;北京爷们儿在房里挂满葫芦,还有多年收藏的瓷器、古书、古董,以及精致的蛐蛐罐……

人们认为,在多年的耳濡目染下,老张也对艺术越来越肯定,他对园区的打理,剪树、浇花、把步道修成弯的形状,这一系列举动背后都被视作隐约带着审美目的;也有人揶揄,他后来的收藏行为,要归功于贺勋等人不断向他灌输什么是艺术,什么是好的艺术。

贺勋解释道,直到确切知道大家要搬走的前半年,宝哥才和大家变得特别密切。“到了2017年4月,上了封条,路都拦掉,黑桥只剩两三户。宝哥特别可爱,越到要搬走的时候,他就会跟我们开玩笑,‘哎,再待几天,也不着急啊。’”

那半年里他们经常一起吃饭喝酒,老张陆续请了几百人吃火锅,为他们的晚餐买单,也为他们的画作买单。2023年9月,MORE ART画廊“黑桥的绘画”群展里的作品,据说多半是向老张借的。人们一致相信他收藏了二道八里几乎所有艺术家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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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东老张。图/贺勋

甜蜜

撇开不稳定的锅炉房、持久的臭水沟和恼人的房东,等到跨越或适应了所有障碍后,艺术家们开始了在黑桥真正的生活。他们白天用来醒酒、发呆、创作、结伴去798看展,夜晚吃完晚饭便四处出动,钻进朋友的工作室,或黑桥唯一的酒吧蓝房子,打牌、烧烤、喝酒、聊艺术。

这种浸泡式、不那么功利的群居生活日后成了很多人怀念的阶段。在密切的交流中,有人意识到自己和别人的差距,或是对画画的热忱产生了动摇,便离开黑桥另谋出路;留下来的人彼此帮扶。贺勋回忆道,“慢慢地会结识邻居,有好朋友崭露头角,开始做个展,也会给我们介绍画廊、收藏家,慢慢形成了一个比较好的生态。”

他与邻居阿戴(戴陈莲)当年从杭州一起来到北京,搬进黑桥前,俩人曾在附近的望京短暂落脚,那时在望京的街上总能迎面碰到很多房产中介过来说,哥,金隅国际了解一下啊。“我们就想象这个中介的心理状态,白天必须打着领带,穿着西服,对每个人都要那么礼貌,晚上回到出租屋可能会比较纠结,比较痛苦。他也不认识你,就只能叫哥,这其实是很温情的叫法,又很调侃。”

到了黑桥,俩人像是搞行为艺术的组合,不管碰见谁,管年纪小的叫“哥”,管李莜这样的女艺术家也叫“哥”。每天干完活,活跃的他们都想“去哪里坐一坐”,聊一聊那时流行的“坏画”,“可能这个东西跟我们所处的环境、当时对生活和艺术的理解都比较契合。”

在若干热门据点中,李莜的工作室算是重中之重。她与当时的男友何迟住在一起,何迟“特别招蜂引蝶,局也多,家里几乎每天高朋满座,煮酒论艺术”。

不喜社交的李莜在这场精力充沛的艺术漩涡中很少说话,她总是抱着学习的心态旁听,“建立了很多对艺术的理论学习知识”,同时负责做饭、晚上接送艺术家回各自的工作室。加上阁楼也不过80平米的工作室,成了不太宽敞的招待中心,她有时感到透不过气,会在旁人热火朝天聊梦想、聊艺术杂志《艺术时代》的创刊时,开车到黑桥周边写生,把画板架在方向盘上画杨树。

内向的人在黑桥过着相对清幽的生活。住在二道八附近的李易纹性格安静,对周遭热闹的艺术氛围有所耳闻,知道每天都会有几十人聚在某个工作室,但对这种“很大的局”提不起兴趣,坦言黑桥上千位艺术家,自己认识的可能就几十个。

他毕业于央美壁画系,在黑桥时住在一号院,邻居养了很多流浪猫,对方出国他就去帮忙喂猫。此外,他便不怎么出门,但由于收拾得干净,每天也总有几个朋友不请自来。李易纹是洛阳人,儿时的家位于龙门石窟,他喜欢和朋友们聊宋画,聊古物,也聊当代艺术,“大家持不同意见的概率会比较大,有的觉得好得不得了,有的人觉得跟狗屎一样。”

大小各异的圈子在黑桥遍地开花,刘夏总结道,“在黑桥的时候,有一万个理由可以让你凌晨1点去敲别人家门聊天,但是回老家以后,你有一万个理由在12点前睡觉。”他说话时侧着头,视线低垂,每次发言前都要先矫正一下坐姿,配合着轻微的声音,显得这些话都像是经历了多番思考,并非脱口而出。

公众号兴起的时候,他经常去搜某个艺术家的资料,整理成小文件夹拷进硬盘带给老康(《艺术时代》主编康学儒)分享,“我给他提供视觉的东西,他给我提供文字上的东西。”

康学儒的工作室也是黑桥的一个重要标志。他在重庆读的大学,爱吃火锅,只要天不是特别冷,中午便开始发微信,吆喝人来后院吃火锅,一直吃到晚上;大门常年打开,欢迎来客随时进出。工作室三百多平,他命名为“惊奇的房间”。这里不仅是火锅胜地,更是多个展览的场地,和蜂蜜厂、Aiyo space、Action、草店等非盈利空间相隔不远,夹在卖五金的店面中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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