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演小策:正在成名
作者: 韩茹雪 江豫
导演小策是这样一个名字:对一些人来讲是“名人”,对另一些人来讲是“陌生人”。这种典型的信息割裂缘于短视频平台,他活跃于此——b站粉丝量超过200万,b站第一导演。
导演小策在经历这样的“成名时刻”:他是一个非科班出身的人,没有资源与人脉,却闯入巨大的电影工业体系,新的传播手段带着天然的挑衅:短视频会不会干掉电影?他成为问出这句话的介质;他创作出一个又一个爆款,然后陷入名利与相应的风波——正如经历成名时刻的普遍样本们;同时,在网络游民社会,他在三线城市、在周边农村寻找自己的创作空间,展现着一片柔软而沉默的失语社会。
今天的导演小策正站在这样一个路口,镶嵌着金边的“成名”美梦高高悬挂。理解了他的故事,也就理解了当下大众的审美趣味。时刻互动的“网感”、“融梗”与不会发声的“农村”、“老年人”,正巧妙存在于同一个时空,游离于人们的日常,却被他捕捉。站在时间的坐标轴上,打量我们这个时代,表面上一切新的浪潮都正在盖过旧的,而剥开来看,每个浪潮都有属于“成名”的彼时彼刻。
名利场
巨幅海报横立在路边,从导演到演员到影片,步行大约五分钟才能走完。这是第5届平遥国际电影节现场,小策应b站邀请而来,重头戏是和贾樟柯对谈。
前者是b站第一导演,在那里他拥有超过200万粉丝,短片《妇仇者联盟》播放量破千万,“农村大爷大妈”和“职业杀手”相联系,这种反差及对农村真实生活的观察与捕捉,成功捕获了流量与人心。此前他更广为人知的身份是朱一旦的导演、总编剧和配音,你一定听过这句,“有钱人的生活往往就是这么朴实无华且枯燥。”
他还在流量时代开班授课,宣传首页印着标语,“千万爆款IP制造机”、“张策教你拍爆款短视频”,“爆款”两个字被用红色字体加以强调。
正如信息的洪流必然伴随着切割与断裂,在另一个世界里,他是陌生人。小策正行走在巨幅海报前,一对打扮时髦的年轻情侣迎上前来,“能不能帮我们拍张照”,他拿过对方的手机,横屏、竖屏、321,一气呵成,有全身的有半身的,他介绍着让对方挑选。
“你真专业。”这对情侣发出夸赞。
“当然,我就是干婚礼摄像的。”小策笑着回答,然后继续他的漫游。
贾樟柯也没逃过类似的命运。作为平遥电影节的发起者,这位曾把国际大奖拿到手软的第五代导演,在这座千年古城里找到这块园区,几平方公里的土地上,三步长出导演、五步还有个编剧,甚至可能排队在你后面买咖啡的都是某某影帝。一年一度,他们汇聚于此。
另一拨在这里汇集的是保安、保洁、服务生等等。“你认识贾樟柯吗?”小策问了他们几次,得到的都是否定的答案。
2021年10月,贾樟柯新片《一直游到海水变蓝》全国公映,纪录片,关于文学与乡愁,票房低,这是与“爆款”处于两个世界的品相。
爆款什么样?
小策和妻子张小球在包间落座,一桌十来个人,从台前到幕后,多多少少和电影沾边,聚在一起都想认识一下导演小策。

“时代不一样了,”一位电影从业者说,“今年平遥很受欢迎的两部(电影),都是面向观众的,以前是拍什么看什么,现在是想看东西的人有自己强烈的需求了。”话音还没落地,就有人接上,“别的内容创作者很多是一条内容、一条广告,他们(小策)是每一条都有商单,这其实更难。”
接着,话题来到小策的“广场往事”,来到刘大鹅、王三炮,这是他的《广场往事》中的主要人物。饭桌上,众人模仿三炮的经典弹舌动作,“der”声此起彼伏。
这是小策经历的第二次“火”,第一次来自前东家朱一旦。朱一旦涨粉到50万,小策和“朱总”——至今他还保留这个称呼——喝酒,互相说不能飘,“涨到200万也不能飘”,他们俩碰杯、约定。但涨到2000万,“意识到自己有点飘了,”小策回忆。
“能来这种艺术电影节,(对小策)是一个阶层的跨越。”饭桌上的人吸了一口烟说。小策显得有些拘束,他也点上根烟。那天走进平遥电影宫,巨幅LED展板熠熠生辉,视频滚动播放走红毯的画面,灯光璀璨,似乎连气温都在升高,小策久久驻足,那一刻,他知道,自己拿到的不仅是电影创作的入场券,也是名利场的。
找答案
和贾樟柯的对谈,小策想寻找一个答案:“拍长片的冲动。”
“不在乎票房吗?”小策问。
“我在乎观众,但不在乎观众数量。”贾樟柯答。
小策问电影最终是否会消亡,用《三峡好人》举例,那么古老的城,两三年,没了。贾樟柯答,电影不是实体的,是精神领域的。小策想到被冠以“国粹”的京剧,想到《霸王别姬》,“那时候那么自信,是人就得听戏,现在呢?我们这一代还能看电影,等儿子那一代呢,还有耐心在电影院看90分钟吗?”
他是被电影滋养大的,“电影依然是目前最高级别的影像技术表现形式,殿堂级别的。” 那些问题与其说是质疑,不如说是他个人内心深处的困惑。
小策反复阐述自己的理由,“我处在一个短视频时代,哪怕拍中视频我也是能少一分钟就少一分钟。明明40分钟就能讲清楚,为什么要90分钟?就为了上院线吗?”
“我跟他们聊不了什么法国电影、新浪潮,我都插不上话。”对谈刚刚结束,小策流露出一种失落。
位于淄博的办公室里,一整面墙被用来摆书架,妻子张小球给他买过很多电影书、编剧书,就放在那里吃灰, 他很少看。张小球问,“你那些看起来很高级的镜头都是从哪儿学的?”小策也说不出来,“可能就是感觉吧。”
感觉在变坏。对谈前一天对流程,计划和贾樟柯先在酒馆聊,顺利的话,再去逛外景,边逛边聊。实际上他觉得好像时间到一喊“咔”,贾樟柯马上就走了。直到有人告诉他,对谈时间比约定多了很久,他才稍稍心安。
关于拍长片,小策还听到了另一个答案,来自一个98年的年轻导演。她的上一部作品时长80分钟,“其实素材有点不够,但之前说好是长片,临时改不好交代,跟资方什么的。”后面一部还是长片,但资方希望以及她自己也准备先拍一些短的,给资方看,顺便看能不能红,“成网红就有钱继续做了。”
荫柳村
电影节的氛围包围了整个古城。张小球感叹,什么时候咱们办个淄博电影节,小策说,办个荫柳村电影节,评最佳男女主角。
荫柳村是“广场往事”的诞生地,属于山东省淄博市,这里是张小球的家乡。小策的公司位于淄博市张店区,这里是市中心,在他的作品中,张店之于淄博人,如同耶路撒冷之于西方。
“我向往田园却不甘寂寞。”小策不喜欢李子柒呈现出的那种田园,那是天堂、不真实。他向往的是养条狗、种种地的田园。
但是没法挣钱。“我为什么做这个题材,因为我喜欢农村,但不能扎根农村去生活,就把这部分喜欢的东西拿出来给大家看。”
刘大鹅,本名郭卫芳,59岁,《广场往事》的核心人物,角色以“狠”闻名。把外甥看大上初中后,她的生活主线是照看正在上幼儿园的小外甥女,家里沿着街面有机械厂,工人多的时候有二十来人,她还要负责做饭。
间隙,她有自己更热爱的事情——吕剧,已经有六七年时间,每个月都去排戏、唱戏。“唱惯了,人来疯,有时候种田、带孩子,也哼上一段。走在路上背词,在田里干活也背词。”
她种了一亩多地,玉米、花生、谷子、白菜、大葱,多种多样,“别人种花,咱不会种,就当花种。”
曹姨,本名曹玲,49岁,也唱吕剧,因此被小策“发掘”。曹姨皮肤白净,说话做事透出一股利落,娘家两个老人、身体不好,她在家照看,同时开了卖水泥的门市,平日给一家老小做做饭。
王三炮,本名王德彬,66岁,祖籍辽宁,跟着孩子在淄博生活。每天早上8点送孙女上学,早8到晚8在万达当保安,再晚些去中学门口发传单,“出来干活儿不是为了钱,是躲出来,在家啥也不干不像话。”
“如果没有拍戏,就是日复一日。”王三炮有十足的热情,他的b站名叫“年轻人王三炮”。我们的第一次见面,他问我“是哪种记者,是reporter还是journalist?”
三炮的戏服是自备的,他穿着黑色衬衫和背带裤,打着红领带,“你到上海去买,山东以北买不到,这都落伍了,你买不到了。”三炮指着背带,他的手里拎着红色袋子,写着“时尚健步鞋”,里面放着水等东西。
这次拍摄,他要扮演阿兹海默患者,俗称“老年痴呆”,他拧开矿泉水瓶,“我喝一口水”,然后在一侧流口水,“我看过日本的(类似)表演。”一个镜头结束,三炮用手把地上的水渍抹在裤子上,假装是尿。他蹲坐在墙角,安安静静进入自己的角色。
拍片之余,三炮喜欢在片场拍摄。他问小策,有没有防止掉粉的开关?他曾经在b站一次上传很多刷屏动态,粉丝下滑,而刘大鹅已经拿到了b站发的10万粉丝奖牌。
“三炮是一个不抗拒新鲜事物的人,有时候完全不知道我们在聊什么,但就会‘好、好、好’。”小策问他,你想提高播放量吗?准备起个什么标题?
“按我的习惯八个字:争奇斗艳,愈艳愈好。”
“教你怎么提高播放量,你得用震惊,或者是炸裂,关于爆炸的词,比如‘震惊!60岁老太还想割双眼皮’。”
精神快餐
播放量代表着观众的注意力,抢占注意力是流量时代的通行证。但小策越来越觉得单纯短视频的“火”是不对的。
他的儿子3岁了,用手机看动画片,自己会点、会刷,儿子哗哗哗刷视频,家人亲戚也在刷视频——那种视频在他看来更劣质,比如把婆媳矛盾放大,最后来个正能量骗赞。
尽管掌握“爆款”密码,但有时候他也感到困惑,是不是自己被时代淘汰了,所以接受不了新生事物。他想到小时候,电脑刚出来的时候,网吧就是毒品,“网吧确实毁了一大堆人,我小学同学被毁了不少,当然没有网吧他们也会玩别的,但是网吧让他们更加的……”
小学同学四十多个人,就他自己考上本科了,初中考上本科的没有两三个,那差不多是县城最好的学校。
小策停顿了一下,然后补充,“人性,这个东西它经不起那么多的试验,没有这个东西我可能不会去做,但有这个东西就更倾向于去做。”
碎片化“刷手机”是不是对个人空间的一种侵害?我好奇这位短视频导演的答案。
他反问,“你说成长的过程,是痛苦的还是快乐的?”毕业后小策唯一考到的证就是驾照,冬天练科目二,骑电车二十多里地才到驾校,二十几个人排着队,有时每天只能练一把,有大概10分钟左右的时间能摸到车。其他的考试,教师资格证、会计证,他都是考试前一个星期准备,熬夜看看书,有时候看着看着就去看电视剧,结果什么都没考过,没有痛苦也没有成长。
就像短视频,“可以让我们不去成长,在低级的快乐中度过人生中一天的三四个小时,而且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
“你知道在一个抖音快手这种强大的软件背后,有多少人在做关于人性的这种算法吗?他们有足够的资金雇世界上最顶尖的人给他们来做这一套算法,我们的克制力是微不足道的,没有办法控制到停下。”
“短视频就是汉堡快餐,大家都咔咔地吃,越吃越肥,刷短视频,人的精神会越来越肥。那是30天养成的鸡,吃激素长大的,没有营养,但能让人有饱腹感,不想再吃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