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之旅

作者: 聂阳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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仲夏傍晚,雨幕遮掩了天光,屋子里很黑。陈泗翰走进看守所,眼前是十几张面目模糊的脸,有男有女,从年轻到中年。这些人全看向他,用一种警惕而猜疑的眼神。

他一手拿着被子,一手端着脸盆,不知所措地站着,任由看守人员带他到睡觉的位置,一张通铺的某个空位。脸盆里盛了些饭,他一口没动,吃不下,无助和害怕将他整个人死死攥着。身体僵硬,感官却很敏锐,未愈合的伤口一阵阵地疼,在疼痛的间隙,他听见了窗外的雨声。

“从这个时候起,我就习惯孤独了。”陈泗翰说。

这天是2014年6月9日。此后,他在不寻常的人生中孤独地往前走,尝试忘记那场生死劫难,在对道德、法律的重新思索和学习中重启人生,从“刺死霸凌者”陈泗翰变成普通人陈泗翰。

漫长的一天

如果陈泗翰要写他的故事,他会从2012年转入瓮安四中的春天开始。他很严谨,首先要说明转学的理由,因为福泉市的教育水平不如瓮安县好。再是他进入新班级的场景,他站在讲台上自我介绍:“我叫陈泗翰,请多指教。”

他对新班级的印象很好。接下来的两年,慢热的他与几位同学成为好友。

班上按考试名次排座位,陈泗翰和其他成绩靠前的同学坐在一起,课余讨论数学题,谁抢先做出来了就给其他人讲题,在一所注重应试的县城中学,少年人的意气风发尽在于此。唯一的出游更成为记忆里浓墨重彩的画面,金色的夕阳铺满了天空,那是初三上学期期末考试后,他和同学们在石林里一起烧烤,走一路,笑一路。

在未成年犯管教所,陈泗翰写到这里停笔了。尽管他想抓住所有快乐的时刻,但很多细节他记不起来,连同几个月后出事的那一天——2014年4月30日,他的记忆都很模糊。

瓮安县人民法院作出的一审判决书里,对当日的案情这样认定:

被告人陈泗翰因琐事与他人发生纠纷,并用刀刺伤他人致被害人死亡,其行为已构成故意伤害罪……判处有期徒刑八年。

对陈泗翰来说,那是混沌而又漫长的一天,数不清的人围着他,边打边问“服不服”,他被打倒在食堂的桌椅上,被推入楼梯的死角,被一步一踹地带到校外的巷道。最后的记忆是他在飞奔,一边用右手捂着左背上的伤口,一边没命地向前跑,跨过路边的护栏,跨过两个孩子的头顶,躲避身后的追击。

第二天他在医院的病床上睁开眼,说的第一句话是:“妈妈,你不知道我是怎么跑出来的。”

他当时还不知道,持刀追着他跑的人,中途倒在地上,死了。

陈泗翰以为自己还能上学,距离中考仅剩一个多月,同学们每天把复习资料复印好带去医院,班主任喊他回学校拍毕业照,虽然那天没有拍成——死者的朋友在校外马路上等着堵他,同学们把他围在中间,送他出校。

母亲李荣惠在校门口接陈泗翰,一手扶住他,一手背着他的书包,她茫然地望向马路对面,分不清对面几个小伙子都是谁。陈泗翰低声说,“老人背后的是金某。”这次她看准了,一个目光直直盯着他们的年轻人。

李荣惠又气又怕,回到医院后,她打电话给治安队反映情况,担心陈泗翰再一次被打。她没有经历过暴力事件,心里慌得很。自从4月30日那天傍晚6点多接到医院的电话,她就与平稳的日子告别了。

“血气胸75%,20分钟内不签字抢救,孩子保不住。”

放下电话,李荣惠和丈夫陈善坤马上从福泉市赶往瓮安,一小时后到明康医院,儿子还在手术室。第二天早晨陈泗翰醒来后,警方来录口供,李荣惠在旁边听。一审判决书记录了陈泗翰的供述:

2014年4月30日上午8时,我在瓮安四中的食堂排队吃早餐,李某某站在我的前面,他连续踩了我几脚,我就用手推开他,并问他为哪样踩我,李某某说他喜欢踩,并一拳给我打来,我就还手打他。这时就有七八个人围上来,对我拳打脚踢,将我打倒在第一排的椅子上……上了两节课的课间操时,李某某和金某又带了一二十人到我们教室门口,他们将我拉到九年级7班教室后门,李某某一拳打在我的左边头上,后面还有一大堆人冲过来打我……

李荣惠这才知道陈泗翰身上为什么那么多伤,从屁股到大腿密密麻麻的青紫块,为什么他的手一直害怕地抖,连筷子都拿不住。陈泗翰的手抖了一个月,从这天起,到去看守所,他每顿饭都要靠李荣惠喂。

同学

瓮安四中以前的大门不像现在这样宽敞,那时候校门口连着一条巷道,走出去才到马路。巷道里零星有推车卖包浆小豆腐的摊贩,马路对面是另一条垂直的街道,开满了零食铺、奶茶店、烧烤店、扎啤店。一路都是市井烟火气。

街道位于两个半开放的社区中间,左侧是花竹园C区,右侧是花竹园D区,楼栋之间有数条一米多宽的窄道方便居民出入。据一审判决书描述,陈泗翰从一家扎啤店门口被拉去C区,途中接过了同学贺某递给他的卡子刀放在衣服口袋里。在C区,陈遭到殴打。殴打过程中,他“将卡子刀拿出来杀在李某某的胸部”,对方“用随身携带的卡子刀子杀在陈泗翰的左背部”,“接着陈泗翰又用卡子刀杀在李某某的胸部后就跑了。”

陈泗翰觉得整个过程像一场梦,他知道学校经常有人打架,带着刀具进教室,他听惯了,只是没想过有一天他们会找上他。中午他跟表哥表姐约好,下午放学来接他一起回家;下午上课前,他故意迟到,避免再撞上麻烦;四中意外地提前放学,他又让同学们陪他一起坐在教室里等。直到李某某和金某把他从教室里拉出来。

讲述“单杀”这一段的时候,我和陈泗翰坐在一家咖啡馆里,他的声音越来越低,身体有些不安地左右扭动,说:“这里人还挺多的,他可能听得到。”

我朝他眼神飘着的地方看去,一个穿白色西服外套的中年女人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我们。我不是很确定。陈泗翰的声音小到几乎要被咖啡馆的音乐淹没。

我们转移了话题,聊起他在狱中收到的一百多封来信,来自父母和他初中的同学。

“不知不觉你离开我们也快一年了,而我们的高一生活也快一年了,每天都上晚自习到11点,虽然累,但也值得。好玩的是昨天上最后一节晚自习的时候灯不亮了,但是我们还是被老师困在教室用台灯做作业,是不是有点搞笑。”

“我们已经高二了,第一次月考也过了。学习是难,但也要克服,我们的成绩还算跟得走,林的成绩还不错,我和姜也勉强跟得走吧。你每天也要记得看书哦,你也是很棒的。”

“因为高三的时间很紧,很想给你写信又抽不出时间,不过没事还有九十多天这种日子就会过去,那时候就可以给你多写信了,相信你不会多想的,毕竟你是个爱笑的男生。”

孤独之旅1
陈善坤和李荣惠在旅馆后台的小厨房里做午饭。图/本刊记者 聂阳欣

陈泗翰很少回信,他觉得自己每天的生活几乎一模一样,没什么好写的。他也不能把里面的事讲得太详细,寄信要经过几道筛查,有些事写了也寄不出来。

他有一种矛盾的心态:当他得知同学们近况都好,会感到放心,他很想念他们,刚到未管所时,他写信给母亲让她把石林出游时的合影带来;可是他又不想看到他们那之后的照片。

当年同学们坐在教室里备战中考、畅想未来的时候,陈泗翰则坐在审讯室里录第二份口供,问话从早上8点持续到下午2点,他没吃早饭和午饭,屋子里的风扇对着他的后脑吹,其中有一个问题反复地掷向他,“刀是怎么来的?”

这成为法院定性故意伤人的关键点。陈泗翰的说法是,同学贺某主动把刀放入了他左边校服口袋,而贺某的证言则是:“陈泗翰问我有刀没有,我说有,但我没有给他……走到巷道中间时……陈泗翰就拍了一下我的腹部,意思是叫我把刀给他。”

2014年10月18日作出的一审判决书认为,“陈泗翰在主观上有追求伤害对方的动机和故意。”判决结果出来后,同学们曾为陈泗翰写了一封联名信,用稚气未脱的口吻写道:“在生活中,我们也没有发现他有吸烟、进网吧等不良嗜好,更没有和一些受(爱)打架,受(爱)闹事的同学在一起玩,我们时常在一起聊,说起长大以后,我们会变成老师、医生、工程师、公务员……希望法官叔叔伯伯们对陈泗翰同学进行轻判,让他尽早地出来和我们一起学习,一起上大学。另外,我们向各位法官伯伯、叔叔们保证,我们所说的话都是真话,没有半句偏袒之言。”

这封联名信用A4纸张打印出来,正反面空白的位置密密麻麻签署了56位同学的名字,上面按着他们的手印。

2015年1月,贵州省黔南州中级人民法院作出二审判决,维持原判。随后,陈泗翰从看守所转移到位于贵定县的未成年犯管教所,刑期8年,从2014年6月9日开始计算。

2020年8月,陈泗翰提前假释出狱,2021年4月,他的刑期正式结束。假释出狱后,同学们来看望他,他们有的正准备考研,有的要实习找工作。他想见到同学们,却又不想他们看见自己。

“我无法像以前那样和他们交流了。”他不知道见面要说什么,不知道他们在过去的六七年里发生了什么。失落的情绪在胸腔里鼓胀,也不是自卑,只是他们的圈子、经历已经相差太多,“可能我喜欢回忆过去,但他们更喜欢聊未来。”

未来对陈泗翰来说太遥远,“想得太远,连前面的路都走不好,想也没用,很多东西不是你能确定的。”他也不愿去想现在,现在他过的是什么生活、原本他该过什么生活,都不去想。

他与原来的轨道已经偏离太久了。

母亲

陈泗翰的家在福泉市,父亲陈善坤和母亲李荣惠的文化水平都不高,一个中学毕业,一个中学没读完。

陈善坤家里穷,早早地从瓮安乡下走出来,去周边城镇打工,在福泉认识了李荣惠。李荣惠父亲在她两岁时去世,家里姊妹多,靠母亲一人拉扯大。李荣惠没有什么文凭,在父亲生前单位的下属工厂得了个职位,后来厂里改制,她被淘汰出来。

夫妻俩都吃过没文化的亏,把家庭的希望投注在下一代身上。陈善坤经常在外工作,很少回家,教育陈泗翰的事由李荣惠负责。她经常对陈泗翰说,“反正你看我们家,一没钱,二没权,靠你自己努力才能改变生活。”“你会吃苦,你就苦这十多年,不会吃苦,你要苦一辈子。”

小学六年,李荣惠每天陪陈泗翰写作业,老师有的辅导书她都会买一份。四年级后,她很多内容看不懂,陈泗翰的老师教她,“如果你不懂,你就装懂,看他字写得好不好。”李荣惠照做,她看不懂陈泗翰写对了没有,只看他认不认真。写完作业后,母子二人会一起看看书,陈泗翰喜欢看搞笑的校园漫画《阿衰》。

生活上陈泗翰不需要太多照料。李荣惠的工作三班倒,陈泗翰念幼儿园大班时就能自己在家煮面条、热饭。奔忙的间隙,李荣惠会放上一首萨克斯曲《回家》,和陈泗翰一起听。她喜欢萨克斯的音色。小城市没有老师,家里也没有条件,“不然我一定让你学”,她对陈泗翰说。

初一上学期,陈泗翰在福泉市的中学考了班级第一,490分。李荣惠一听,慌了,这个分数竟然能拿第一?她打听到瓮安教学质量好,陈泗翰在瓮安的二伯父一家比她有文化,决定让儿子去瓮安读书,寄住二伯父家。

李荣惠每个星期都给班主任打一通电话,欣慰地看到陈泗翰的成绩直线上升,陈泗翰也对她说,“妈妈,我觉得我的学习能力提高了。”她笑着回应:“那就好嘛。”初三下学期几次模拟考,陈泗翰的成绩都稳定在班级前五名,李荣惠想,照这样下去,重点高中、重点大学不成问题。

后来她每个月去未管所看望陈泗翰一次,给他带法律书籍、乐谱,带《读者》、《青年文摘》——瓮安四中旁边的书店里卖得最好的两本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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