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遇都是贵人

2021年樱花快要落下的时候，在杭州见到桑格格。咖啡馆外微雨飘飘，我们喝完咖啡走过樱花林，茶园和茉莉花丛，在格格家吃饭喝茶到深夜。离开时已是晚上11点，回酒店一看，录音笔满了。第二天醒来，形神俱散，走在西湖边仿佛随时都会被吹走。问她，回以“元气大伤”。

放下手机，扭头看看湖边的柳枝，它们在四月的春风里摇摆，远处的低矮山陵一片新绿。采访的疲惫被自然的力量安抚，如她的抑郁症被天地、山海、星辰安抚一样。

这次相遇为我带来了绵延多时的激励与感怀。初中时，一次课间休息看了几眼同学桌上摆的《小时候》，当下买了本回家翻阅。那本书文字诙谐，语调俏皮，又都是四川话写出，读来亲近得很。但细看之下，轻松的情绪下面潜藏着一个破碎的家庭、心酸的童年和伤痕累累的成长，又身临其境一般狠狠共情。书看完放下了，桑格格一直留在了脑子里。

九个小时的录音在我电脑里躺了九个月，每一次打开，密集的能量排山倒海，让我疲惫不堪。我不断写别的稿子转移注意力。采访时的兴奋、互相谅解、彼此探寻都成了珍贵却不想触碰的回忆。一篇稿件长时间的搁置又令我纠结丛生——手上的稿子，除了正儿八经做准备和采访需要，很少拖过一周。而那篇稿子却拖了一月又一月。

为了减轻拖稿的罪恶感，我又去见了金海心、王琳、傅首尔、洪涛、阿肆、杨丽萍、钟南山……写了四十多篇稿子。放在过去，每一篇稿件完成时我都会兴奋不已，最激动的一刻是把chrome里密密麻麻的超过20个网页一个一个关掉，有种小时候挤爆气泡膜的愉悦。但写完这些稿件我没有感到丝毫轻松，我知道脑袋里绷着的那根弦还在，一天不写完，这根弦就松不下来。

中间有好几次，我都试图将这篇稿子囫囵写了。打开录音顺着看，到4万或6万字时就会卡住。我们聊了太多宏大叙事与细枝末节，单是读完一遍都倍感吃力。我想我要不要就这么不写了，毕竟桑格格也告诉我：“我很难写，你要是觉得麻烦，就别写了。我们就当交个朋友，聊天也很开心。”可责任感和别扭又不允许自己这么做，于是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我过得非常焦躁，极度不安，生活质量奇差。

到2021年9月，我再次准备开写时，家人病重的消息传来，于是又草草放下匆匆回家。等事情了结，我也再没兴致重新开始。

葬礼结束后的一天，我从书柜里翻出那本《小时候》，书页已经发黄，里面还有当初我写写画画的痕迹。重看一遍才发现，印象里只有她记录自己童年的那部分，但书里其实还有20岁以后的故事。在书的结尾，桑格格去看唐卡。她问藏族司机，“忘不了”用藏语怎么说？司机告诉她：“金梅塞。”她金梅塞了一路，直到哲蚌寺脚下，看见晨曦中上山的人弯弯曲曲，一眼望不到头，眼泪就啪啪滚落下来。我想到刚离开的家人，眼泪也啪啪滚落。

想拉住不停往前的时间，又陷进拖了很久的稿子。又慢又快的一个月塞进了十年前、二十年前，很多欢天喜地，更多物是人非。写不了未来，回不到过去，不知怎么过好现在，日子如同窗外四川的天气阴晴未定。

金梅塞啊金梅塞。

那段时间状态很差，持续一个多月没有写过东西，包括稿子、日记和一些乱七八糟的闲言碎语。从开始写以来第一次离文字那么久。虽然很不想将之归咎于生活的剧变，但像蜘蛛网一样的日常确实被家人的离开砸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洞，我站在洞边往下望，是一片真空。显然它不能恢复原状了，甚至连弥补也不可得。我在竭力避免陷入自怜自苦的漩涡中抗拒下笔，任洞口越来越大。这比从前的词不达意更让人忧患与苦恼。写东西啊，我甚至还没掌握它，竟然就在远离它。就像家人，像很多人和很多事，还没接近呢，就都走远了。

我开始怀念因循不觉的一段日子，睡到自然醒，等外卖上门，看书弹琴写提纲，打球洗澡睡觉。重复到浑噩，但我乐在其中。偶尔被采访穿插，平地起波澜。而这样的平静与浑噩仿佛是上个世纪的事情，当然我知道当我再次开始工作，又会与这样的日常重逢，但我也知道里面有些东西已经改变，已经回不到从前。

这大概为我拖一篇桑格格的稿子找到了新的理由：这能让我留在过去。我可以想到我们在春末夏初樱花落下梨花盛开的时节漫长又短暂的九个小时，那时候一切都没有太坏，家人还在，猫猫狗狗都在家，而我写了好几篇大稿子，即将迎来一些美好的假期与纪念日。

回到广州后，我的情绪没有好转，甚至每况愈下。工作和生活都不算顺利，干什么都提不起精神。随着年关逼近，我更是为好几个月的一无所出懊丧不已。又想到了那篇悬而未决的稿件，在元旦假期一个洒满阳光的午后重新点开了那段录音。

说来也怪，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经历了人生变故，或是时间拉扯的距离产生了美，再看录音竟然平静了很多。于是我终于在牛年的最后一期杂志出刊前完稿了，结束了一场持续快一年的心心念念。完稿后一身轻松，仿佛一年的愤懑纠结不安压抑都被排出。一位挚友目睹了这篇稿子从采访到完稿的全程，看完跟我说：“果然迟到的都是贵人。”借他吉言，也谢谢贵人。

这是一次和陌生人，和朋友，和自己，和童年，和现在，可能还和未来的对话，对我有特殊的意义。也许这样的意义也存在于每一次采访和相遇中。人生难得是相遇，相遇都是贵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