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锡瑞:以中国为方法
作者: 李菁自几年前从加州大学圣地亚哥分校(UCSD)退休后,周锡瑞回到他年轻时求学的伯克利居住。在盘山小路上绕行一段,找到夫人叶娃给的地址,进入一扇看上去并不起眼的小门,入门后拾阶而上,恍然发现里面别有洞天:各种植物葱茏繁茂,小院错落有致。周锡瑞教授早已站在那里迎接我们,身材高大的他站在房门口,令人顿生“顶天立地”之感。他说年轻时身高大约6英尺多(195公分),“现在我缩小了”,他打趣道。蓄了多年的胳腮胡也几乎成了他的标志。有一年他和妻子叶娃约定,如果叶娃通过驾照考试,他就把胡子刮掉。叶娃顺利拿到驾照,他也履行诺言。第二天清晨,一看到他的新形象,叶娃大呼:“你还是留胡子吧!”
赴伯克利采访的那两天据说赶上了湾区难得的好天气。秋日的艳阳倾泻而下,整个客厅笼罩在金灿灿的光影里。眼前的周锡瑞教授一口流利的汉语,全程无障碍交流,一度让我忘了他是一个“老外”。
“周锡瑞”这个中国味十足的名字,曾令很多中文世界里的读者以为他是“美籍华人”,“其实我真的很想做美籍华人呢”,周锡瑞笑着打趣。22岁那年,他从哈佛大学本科毕业后去香港新亚书院读书一年。当时需要取一个中文名字。他的英文姓是Esherick,通常来说,要取“艾”姓,但他并不愿意。“我一想到姓‘艾’,就想到‘艾森豪威尔’,他是共和党,是保守的,对中国不友好,所以我不想姓艾。”老师们想来想去,“反正你的英文名字叫Joe,也是先读名字,我们就把你的名改为姓,就姓周吧”,我说“好的,我跟周总理同姓,要比跟艾森豪威尔同姓好。这个名字比较有中国味”。从此,海外中国问题专家的谱系上增添了一个有分量的名字——周锡瑞。
2021年10月18日,作为美国加州大学圣地亚哥分校(UCSD)荣休教授的周锡瑞,与英国剑桥大学荣休教授鲁惟一(Michael Loewe)、南开大学中华古典文化研究所所长叶嘉莹获得“第6届世界中国学贡献奖”。“世界中国学贡献奖”创设于2010年,每两年评定一次,致敬为中国研究做出杰出贡献的学者,是目前国际上中国研究的最高奖项。
“能获得这个奖我很高兴,觉得非常荣幸,”周锡瑞谦逊地说,“不过,我与以往的获奖者相比,还有一定的差距。比如之前获奖的日本学者毛里和子、哈佛大学的裴宜理……他们都是大学者,出过很多大作,而我只是搞近代史的小人物。”周锡瑞的书房在顶层的阁楼上,坐在书桌前,抬眼便可望见浩瀚的海洋——大海的那一端,是他研究了半个多世纪的中国。他曾被这片海洋隔绝,后来成功跨越,如今因为疫情及其他因素,又暂时隔绝开来。“我已经有两年没到中国了。”他的语气不由得凝重起来。
这么近,那么远
1964年夏天,从哈佛大学本科毕业之后,周锡瑞去香港新亚书院学习一年。尽管在地理空间的意义上,他与中国大陆的距离已小得可忽略不计,但那时仍有一道“坚不可摧”的墙高高地筑在彼此之间。周锡瑞在香港那端,用望远镜遥看大陆,“对面的深圳就是一个农村,不少人还在那儿耕田。”
1942年,周锡瑞出生于加州湾区的马林(Marin)县,父母都是有声望的建筑师。“我父亲的书房很大,有好多书,大部分是建筑的书,也有好多历史书,他对历史特别感兴趣……”母亲与父亲一样,早年在宾州大学建筑学院学习。“我母亲是第一批拿到宾州大学建筑师文凭的女性。”对周锡瑞的成长非常重要的是,父母都是“世界主义者”。他们要求孩子们不仅仅关心美国,更要关注世界——美国是世界里的一个国家,其他国家也重要。
“所以我到哈佛大学读书的时候,根本没考虑研究美国或者是学美国史——我更想了解国际,了解世界。这肯定来自家庭的影响。”
不过,对那时的他来说,研究中国,多多少少有些偶然。
1960年,18岁的约瑟夫·埃舍尔瑞克(Joseph Esherick)——后来的周锡瑞进入哈佛大学读书。这一年,43岁的参议员肯尼迪宣布竞选总统,挑战共和党人、时任副总统尼克松。因为肯尼迪是波士顿人,他的竞选团队很大一部分有哈佛背景,他们经常来哈佛做演讲或者是辩论——后来很多人都变成肯尼迪政府的幕僚。周锡瑞还选过基辛格的课,虽然他并不喜欢共和党人,但是因为基辛格所谈的、所关心的是当下的热点,所以他仍被吸引。
“那时我们都关心政治,关心一个新的时代的开始——刚当上总统的肯尼迪非常年轻,我们觉得未来充满希望、要面向世界。”作为这个“火热”的时代中的一员,只有大国才在周锡瑞未来研究的考虑之列:印度、苏联、中国。
周锡瑞本来的专业是经济学,“新制度学派”领军人物约翰·肯尼思·加尔布雷思(John Kenneth Galbraith)讲授的论经济发展的系列课程,激起了他对印度的兴趣。可是随着肯尼迪的当选,加尔布雷思很快被任命为驻印度大使,另一对研究印度的专家夫妇也转去了芝加哥大学,“印度”这个选项不得不从他的视野中排除。剩下来的问题就变成了在苏联和中国之间选择。
因为是冷战时期,了解苏联非常重要,所以周锡瑞选了几门苏联的课,也选了费正清(John King Fairbank)的课。当时中苏被视为一个阵营,但是周锡瑞发现,讲授这两门课的学者却有着微妙而有趣的差别。
一众苏联研究者不少是俄国革命时期的流亡者,他们满腹牢骚,既不喜欢他们的研究对象苏联,也不喜欢同行——他们的课上充斥着对其他苏联问题专家的批评;对俄罗斯文学的赞赏勉强算是他们唯一的共同点。但教中国史、中国社会的教授就不同了,像费正清等人,很容易看得出他们非常喜欢中国,三四十年代他们在中国生活过,喜欢中国人,赞赏中国文化,喜爱中餐。尽管“中国也在批评‘美帝’,但他们一直对中国抱有美好的回忆,也期待有朝一日中美能够恢复外交,他们能再到中国”。对周锡瑞来说,“研究一个你不喜欢的国家没有太大意思,你喜欢一个国家,你喜欢一个文明,你喜欢它们所承载的文化,研究这样的国家,那才有意思。”
“费正清人长得高大,是非常有威望的一个人。讲课也挺有条理,很容易看出他的逻辑。”除了智识的部分,其实周锡瑞这些学生更被打动的,是费正清对他的研究对象——中国——付诸的情感。周锡瑞回忆,费正清每次讲完课,会为学生放有关中国的幻灯片,“不像现在,放PPT都是讲课的时候同时放,他是讲完的时候单独花时间给学生们放,那些幻灯片都是他在中国时期收集的。”在中国与世隔绝的时代里,费正清用这种方式,让学生们得以对这个神秘的东方国家有所认知。

哈佛的学生管这门课叫“Rice paddies(稻田研究)”,选“稻田研究”的学生不少,仔细分析,一部分人对日本的兴趣缘于二战;对中国的兴趣相对复杂些:“从国际上来说,中国和苏联都是共产主义国家,但他们彼此不一样,关系又恶化,所以就好奇想知道是怎么回事。”
1962年,周锡瑞开始学中文。“那时很少有本科生学中文,所以我的同班同学都是研究生。”担任他们中文老师的是赵元任的女儿赵如兰,她的丈夫是航天专家卞学璜,所以同学们都喊她“卞太太”。“我们用的中文课本是赵元任写的,我们也知道赵老师是赵元任的女儿。但对赵元任的影响和他在中国近现代文化史的地位了解得还不够。”
从“哈佛学派”出走
上世纪50年代,早年对中国介入颇深的费正清遭受“麦卡锡主义”的打压和迫害。从政治漩涡中全身而退后,费正清愈加感到美国乃至整个西方社会对近代中国的缺乏认知。1955年,日后非常有影响的哈佛“东亚研究中心”正式成立,在费正清担任首任所长的18年间,先后培养了两百余名学生与研究人员。“哈佛学派”(Harvard School)的名号也因此而轰动于江湖。
“冲击-反应”(impact-response model)模式是费正清的重要观点。按此基本模式,中国现代化之所以迟缓和一再失败,归根结蒂,不是由于帝国主义的侵略,而是中国本身的传统文化特别是儒家或儒教,不能适应现代工业社会的要求。到周锡瑞读书的时候,费正清及其弟子形成的“哈佛学派”已初具规模。该学派的重要学者除了费正清推荐到伯克利的列文森之外,还有哈佛大学的史华慈(Benjamin Schwartz)、耶鲁大学的芮玛丽(注:刚刚去世的著名历史学家史景迁即为她的学生)以及在密歇根大学历史系执教的费维恺(Albert Feuerwerker)等人。

“中国研究当时在美国基本上只有两个学派:一个是以费正清为代表的‘哈佛学派’,另一个是以乔治·泰勒(George E.Taylor)为代表的‘华盛顿学派’,他们比较保守;冷战时期,反对‘亲共’的那些人大多来自‘华盛顿学派’。我们视他们为我们的斗争对象。”周锡瑞回忆。
在哈佛学习几年之后,周锡瑞认识到,无论是所上的课还是课后读的参考书,都离不开他已谙熟的“冲击-反应”的框架。“临近毕业、到了该选择去哪里继续深造的时候,我就在考虑,费正清的路子我是比较懂的。如果我继续留在哈佛做他的学生,我也要跟着他的理论走,跳不出这个路子。”
假期回加州时,周锡瑞拜访了在伯克利任教的列文森。作为费正清的得意弟子,列文森当时已在学术界崭露头角。周锡瑞回忆,他在哈佛时读过列文森的名作《梁启超与中国的近代思想》,相比后来的那本“特别玄”、“特别难读”的《儒教中国及其现代命运》,“梁启超那本还比较好懂”——在第一、二代中国研究学者的著作中,人物传记占了很大的比例。用另一位著名学者黄宗智的话说,“有的论著写得很玄,以丰富的想象力来弥补资料的不足”,列文森的两部名作便是例子。“列文森的著作在海外被誉为‘辉煌的贡献’,其价值不在于资料的搜集与钻研,而在于列文森的一些观点被不少人誉为敏锐的观察。”
从方法论上说,列文森也是费正清的正宗弟子,但周锡瑞很明显地感受到费正清与列文森师徒二人的不同风格。“列文森特别聪明,思维很发散;话题非常多,也都不是一个方向,不太容易被人理解——相比之下,费正清的表达思维逻辑特别清晰,也很容易理解。但列文森让你感觉,你不知道他要到哪儿去,我就觉得这人太聪明了,知道的太多了。我跟他学能学到好多东西。而费正清,我觉得我基本上知道他要讲到什么、要举什么样的例子。所以到那个时候就已经有了倾向性。”不久,周锡瑞拿到了伯克利的奖学金。
风云激荡的伯克利
1965年的伯克利校园并不宁静,反越战运动如火如荼,23岁的周锡瑞成为其中一份子。
说起来,这与周锡瑞当年在香港学习期间的一段特殊经历有关。作为从小在加州长大、喜欢户外运动的青年,香港对他来说太局促。所以到了假期,他就想着去哪儿“放飞一下自我”。当时,越南战争已经爆发,但外界对这场战争的认识尚不清楚,“反正是反对美国的、也是一个类似于中国的农民式的战争”,他觉得这件事有意思,应该去看一看。父亲帮他联系了《旧金山纪事报》,对方同意他以“海外记者”的身份报道越南战争。周锡瑞拿着这封信找到美国的军人新闻处,领到了记者证。
“有了记者证,就可以到机场等,那里有军用直升飞机,如果一架飞机有空位置能带上记者,我就可以跟着他们一起去某个地方。”周锡瑞后来在《旧金山纪事报》上发表了几篇越南战场的前线报道。回到伯克利之后,恰好列文森的一个学生专修越南史,之前也是一位军人,周锡瑞的经历引起他的兴趣。“人家说看过我的文章,你也是反战的,来参加我们的活动吧!我不好意思说我不是反战。不过,后面逐渐觉得这场战争肯定是打不赢的,也是受那位学生的影响和指导,就参加了反战运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