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斯特·刘别谦:性,谎言,和三角关系

作者: 张宇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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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角关系

今年是德国喜剧导演恩斯特·刘别谦130周年诞辰,打开他导演生涯后期的经典作品《天堂里的麻烦》(1939),开篇的场景让我忍不住想鼓掌。就如同比利·怀尔德将刘别谦作品评价为“对超级笑话的优雅使用”:“开了个玩笑,你感到很满足,但还有一个更大的笑话,你没想到的笑话。”这个特点在《天堂里的麻烦》中体现得淋漓尽致——

高级酒店,衣着光鲜的一男一女在约会,隔壁房间的男士丢了钱包。

男爵边叉食物边向伯爵夫人表白:“这就是旅馆生活,一个房间的男人丢了钱包,另一个房间的男人丢了魂。”

伯爵夫人边向男伴要盐罐边说,“我得对你坦白,男爵先生,你是个骗子,你抢劫了那位先生。”

男爵递过胡椒粉,指出女伴偷了他偷走的钱包。“你从我口袋里掏出它的时候,我非常清楚,你弄痒了我。不过你的拥抱真是甜蜜。”

甜蜜的配乐响起,俩人站起来,男爵无法抑制感情似的摇晃伯爵夫人的身体,一个钱包掉到地上。

他们仿若无事发生,坐下,继续约会,互相表达爱意,展示自己的技能:男人从怀里掏出女人的胸针,女人偷走了男人的表并调了时间,男人拿出女人的吊袜带并亲了一口……眼花缭乱。

伯爵夫人惊喜地喊:亲爱的,快告诉我,你是谁?

刘别谦轻易地建立了他的世界:男女主角在对话交锋中卸下贵族的假面,以窃贼的身份相爱,态度之自然就像男人给女人递盐罐。在他们的价值观里,窃取这一行为与其说带来物质,毋宁说意味着智慧和吸引力。

再往后,这对窃贼盯上了一位富婆,为她工作以窃取财富。富婆倾倒于骗子的绅士,骗子也为富婆的美丽折腰。一段带着欺骗的三角恋展开。

从上述例子已经可以看出,刘别谦不是个爱做道德审判的导演,他很喜欢在电影里谈金钱,谈性。《红楼艳史》(1932)的开头,警察扫荡夜晚充斥着男欢女爱的公园,斥责巴尔迪:“你不能在这做爱!”巴尔迪反驳:“我可以在任何地方做爱!”警察说:“你不可以!”柯莱特插话:“不,他可以!”刚刚相识的巴尔迪和柯莱特因此生情、结婚。不过他们很快就分别陷入了婚外恋的诱惑中。

伟大的影评人罗杰·艾伯特在一篇影评里借用了评论家格雷格·法勒的观点:刘别谦喜欢“一种本质上稳固的关系暂时受到对手性威胁”的故事。

请看《红楼艳史》是怎么拍巴尔迪在和柯莱特结婚后受妻子好友米基引诱的戏的吧——初次见面,巴尔迪与米基共同搭乘出租车,镜头对准了计程车后座的米基和巴尔迪,然后是一个完整的调情场景:

巴尔迪在读报纸,米基跃跃欲试地搭讪:“你觉得我们这样在车里孤男寡女的有问题吗?”

“肯定没有。”巴尔迪回答。

“我也这样认为。两个陌生异性在同一辆车上,并肩坐着,男人读着报纸……”

“而女人看着窗外风景。”巴尔迪接话。米基和巴尔迪四目相对,大笑。

“向你妻子那样汇报吧!”米基突然说。

“她不会相信的!你会相信吗?我自己都不相信!”

“我丈夫也不会相信!”

“夫人,情况对我们不妙啊。”

“所有事实都不利于我们。”

“那怎么办?”

“把报纸扔掉吧,面对我们的现实!”米基的引诱差点成功,巴尔迪抵住诱惑,自己下了车。

之后的90分钟里,米基仍然寻找机会引诱巴尔迪,柯莱特也经受着巴尔迪的伴郎猛烈的求爱攻势。夫妻双方都有小小的失控,但在歌舞片的欢愉中言归于好。

刘别谦说过这么一句话:“婚姻的链条太沉重了,需要两个人共同承担,有时需要三个。”其“四艳史”系列的另一部片子《驸马艳史》(1931)的开头,一个男人对他的同伴说:我非常爱我的妻子,她很好、很善良、很优雅。同伴打断男人:长话短说,你迷上了另一个女孩,而且你不知道怎么办。男人和同伴迅速决定约那个女孩出来晚饭,令男人着迷的小提琴手对他的同伴一见钟情,形成新的三角关系;而那位同伴后来又成了邻国的驸马,再进入新的三角关系,这是后话了。

如影史评价,刘别谦的电影里充满了“成人的嬉戏”。和电影作品相比,刘别谦的生活显得正确保守到乏善可陈:1935年,他与英国演员薇薇安·盖伊结婚,三年后有了一个女儿。他的生活里没有他电影里那些风花雪月的事。在工作上,他态度认真、对下属和蔼。他拍摄于1920年代末到1930年代初的“四艳史”(以上提及的两部,外加1929年的《璇宫艳史》、1930年的《赌城艳史》),是他最早的有声电影作品。他成功地将轻歌剧引入电影,让歌舞片从找明星热闹唱跳的《派拉蒙大集锦》类影片向真正的歌舞电影发展;他自己也轻松地完成了从默片到有声片、从欧洲到好莱坞的过渡。

恩斯特·刘别谦:性,谎言,和三角关系1
1927《学生王子》
恩斯特·刘别谦:性,谎言,和三角关系2
1929《璇宫艳史》
恩斯特·刘别谦:性,谎言,和三角关系3
1932《天堂里的麻烦》

恩斯特·刘别谦:性,谎言,和三角关系4
1943《天堂可以等待》
恩斯特·刘别谦:性,谎言,和三角关系5
1948《皮裘大衣女人》
恩斯特·刘别谦:性,谎言,和三角关系6
1940《街角的商店》
恩斯特·刘别谦:性,谎言,和三角关系7
1931《驸马艳史 》
恩斯特·刘别谦:性,谎言,和三角关系8
1919《杜巴里夫人》

刘别谦式的轻触

刘别谦的电影生涯从1910年代开始,横跨了一战和二战。他是一个裁缝的儿子,1892年出生于柏林的犹太家庭,在高中参加戏剧演出时被舞台吸引,16岁退学。为了满足自己和家人的愿望,他白天在父亲的店铺记账,晚上到歌舞厅和音乐厅。

1911年,他加入德意志剧院演一些小角色,第二年,为了增加收入,他在柏林 Bioscope 电影制片厂担任学徒和勤杂工。又一年后,他出现在一系列喜剧电影中,最受欢迎的一个角色是善良的犹太笨蛋迈耶。作为演员,他出演过约30部作品;1915年,他开始将重心逐渐转向创作和导演电影。

1920年代移居美国前,他拍过四十余部德国默片,最著名的是《杜巴里夫人》《安娜·博林》《法老的女人》和《爱妃苏姆隆》四部。电影理论家克拉考尔在《从卡里加利到希特勒——德国电影心理史》中总结了从一战前到魏玛共和国时期的德国电影,一战结束后两类电影流行,一类“毫不掩饰其对色情主题的兴趣,详尽描述性事”,填补人们的空虚,另一类是“场面盛大的历史剧”,战败使得德国历史剧总体倾向历史虚无主义。刘别谦的电影就有上述特征,他对历史故事、狗血奇情进行移植拼接,荒腔走板。比如《杜巴里夫人》将玛丽·安托瓦内特的故事搬到了杜巴里夫人身上,让后者死于大革命的断头台。

这几部历史剧让他拥有了作为导演的业内声望,他是最早离开德国的艺术家之一。到了好莱坞,他和华纳兄弟、派拉蒙都签过长约,是好莱坞极少数拥有最终剪辑权的导演之一。他拥有易辨识的拍摄风格,被公关人员形容为“刘别谦式的轻触”(“Lubitsch Touch”),这种风格也被写入影史。

“刘别谦式的轻触”究竟是什么?很多电影评论家和导演试图归纳、总结,但没有统一答案。

赫尔曼·温伯格(Herman Weinberg)将之定义为“意味着从一般到特殊,突然将一个场景甚至整个主题的结晶浓缩成一个迅速、灵巧的时刻”;雷·杜格纳特(Ray Durgnat)没那么故弄玄虚:“(刘别谦式的轻触)与其说是添加到故事中的东西,不如说是一种通过省略和强调来讲故事的方法。刘别谦省略了明显的情节,用暗示性的细节代替,然后强调细节……”

从《天堂里的麻烦》中,我们能看出刘别谦的这种“不直说”。冒牌男爵和富婆第一次约会,刘别谦的拍摄对象是一只时钟,从5点到9点,从白天到被夜色笼罩。然后男人和富婆出现,互相告别。他们住在相邻的房间。摄影机对着那两扇门。富婆先关自己的门,然后男人回到自己的房间,关门,锁自己的门。富婆再锁自己的门。有留白余韵。

刘别谦让我们知道富婆和骗子关系的递进,还是通过委婉的方式:从富婆的卧室镜子里可以看到他们拥吻的身影,镜头往下,床上映出那对男女接吻的影子,然后就没有了。这种大胆的省略呼应了片中前期男女二贼的感情戏:他们斜靠在同一张单人躺椅上,然后两个人都消失,只留下躺椅。

《天堂里的麻烦》故事似乎发生在威尼斯,和刘别谦的所有导演作品一样,风流韵事总是发生在欧洲都市或者虚构的西欧小国。温伯格评述:这样的设置让他“可以‘逍遥法外’。对美国人来说,外国人是颓废的——美国本身必须保持纯洁”。这也让刘别谦的电影能够勉强通过好莱坞严格的电影审查。有审查员评论他作品是如何招人恨的:“你知道他在说什么,但你没有证据指出他就在说这个。”

当然,除了逃避审查,“刘别谦式的轻触”本身就很美妙。小津安二郎对此极为赞赏。给刘别谦当过编剧的比利·怀尔德以后作品中那些风趣的讽刺和调笑,也来自刘别谦。

有的时候“刘别谦式的轻触”看起来只是简单的镜头摆动和对时机的掌控,易模仿,但是韵味难以复制。比如《学生王子》(1927)的一场戏:镜头对着长廊,王子在追逐调戏女孩,女孩朝画外跑,镜头位移到下一根廊柱;王子亲吻女孩的手,女孩跑开,镜头跟到下一根廊柱;王子亲上女孩的锁骨,女孩挣扎,镜头位移到下一根廊柱——到这里,我们等了一会儿发现,镜头里空寂无人。

特吕弗说,“如果你对我说‘我刚看了部刘别谦作品,里面有一个多余的镜头’。那我会说你是个骗子。”

轻浮而深刻

在1930年代的好莱坞,刘别谦是个异类。美国正值经济大萧条,最流行的爱情故事是疯癫喜剧(screwball comedy,也译为“神经喜剧”),典型代表是弗兰克·卡普拉和霍华德·霍克斯,在前者获得奥斯卡最佳影片奖的《一夜风流》(1934)里,白富美和中产记者相遇,男主角逆境奇袭,事业爱情获得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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