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人看破因与果
作者: 聂阳欣没想到我和律师林丽鸿的对话是以禅宗故事结束的,她说她信佛,有时候法律没办法给出唯一的答案,但宗教能提供终极安慰,比如“凡事都有因果”、“好人应该有好报”。但是陈泗翰的案件让她对这些定律产生了怀疑,她觉得陈泗翰的遭遇就是不幸突然降落到一个善良的家庭,命运对他们没有丝毫眷顾。
这是非常典型的小城家庭,父母务工,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下一代身上,耗费一切想将孩子培养成人,考取好大学,找一份好工作。为此他们已经努力了15年,就中断在那一次随机选择对象的霸凌事件上。
2021年5月,我报道过南通一起校园霸凌案件,15岁的霸凌者将他的同学殴打致死,他被判处有期徒刑14年。在陈泗翰的案件中,双方结局倒转过来,霸凌者被反杀,被霸凌者入狱8年。
校园霸凌并不鲜见,每个地方都有一套大家心照不宣的处理规则,死亡则是意外的结果。参与霸凌陈泗翰的学生们也都只有十四五岁,被拉去录口供时,语无伦次、手慌脚乱;陈泗翰更是不知所措,当他在医院醒来,听到对方死亡的消息,脑中一片空白,他感到悔恨和自责,即使对方几番欺侮他,但也远不至于死。正当防卫不应过当,死亡实在太沉重了。
事发几个月后第一次开庭,陈泗翰从看守所走进法庭,第一句话是感谢自己的父母,第二句是向死者父母道歉,然后他鞠了一个躬。死者父母冲上来要打他,被狱警拦住,庭审被迫中断。第二年,陈泗翰的案件已经判下来,他被关进未管所,母亲李荣惠被死者家属提起民事诉讼。在庭上,李荣惠陈述,“大家都是做父母的,你们的孩子如果被人打成全身青紫,你们不心疼吗?”死者的父亲接了一句,“我们家的孩子死了。”巨大的愤怒和无助冲上李荣惠的喉头,又被她咽了下去。
陈泗翰的量刑这么重,部分原因是死者家属不肯写谅解书,李荣惠和陈善坤几次去求死者父母,给他们下跪、在他们生病时陪着打吊针,都没能取得他们的谅解。有一次死者父亲在村干部的说服下答应写,去公安局的路上又反悔了。陈泗翰在未管所听说后,对李荣惠说他的错误他自己承担,希望父母不要去下跪了。
死者家属的悲伤很难化解,他们要事件另一方赔上前程。我由此想到,未管所里其他的少年犯,有一些在很小的年纪,懵懵懂懂种下“因”,然后用一生去承担“果”。我去见陈泗翰,也希望能从他那里了解,这些少年的出路是什么。他算是未管所里最上进的人,争取到了读中专、大专和进音乐班的机会,出来后也只能在一家琴行里教吉他,他们监区回归社会的典型是一名理发师。同龄人在谈论的大学绩点、考研、考公、大厂招聘,对他们来说如天方夜谭。法律对未成年犯更为宽容,但社会没那么大度。
林丽鸿原本希望陈泗翰能争取做一名为未成年犯辩护的律师,他会是一个难得的与这个群体长时间共处过的法律从业者。但陈泗翰说他没力气去追逐一个遥不可及的理想了,他只想走好脚下的路,他甚至没力气去处理自己的申诉,他想抛开过往的一切苦难,只记得那些值得感恩的时刻。
那天我和陈泗翰聊到午夜12点,大街上依然车来车往。他对我说:“其实我根本不想接受记者的采访,你别介意。”我说:“没关系,我理解。”我把他送回家,他跟我挥了挥手,独自走入寂静的小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