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艺术最终是要把人带到一个新的地方去
作者: 蒯乐昊
人:人物周刊 徐:徐冰
最初的造字者,也是复制了大自然的表达
人:你说一开始对火箭项目不感兴趣,后来是什么促使你接受了这个挑战?
徐:就是在我认真梳理了太空艺术简史,挑选出14个案例,符合我心目中真正的、优秀的太空艺术,做了这些研究工作之后,我意识到这个领域是值得做的,这将会给人类的艺术创作打开一个大的思想空间。
人:最初的方案灵感从何而来?
徐:等我真的开始介入这个项目,我就感觉到,我的想象力和创造力怎么这么贫乏,我们的思维就是在地球上生长的地球思维,受困于地球上动物的属性。
人:是不是在太空做艺术会给你很多技术上的难度和限制?
徐:限制当然会有,比如携带的东西要在多少克之内,必须是怎么样的材质等等,但我说的受限不是技术层面的,是我们思维惯性里的限制。我早期弄出了三个关键词——欲望、危机、未知,就想把这三个关键词发送给外太空。但我很快意识到这个太局限于地球思维了,太局限于疫情阶段的困境了。
人:“徐冰天书号”火箭箭体上印的字有意义吗?我们都知道你的“天书”是无意义的,“天书”大致创造了四千多个字,火箭上容纳不了这么多字,如何做选择似乎就成为一个有意义的事情了:为什么最后选了这些字,而不是另外那些字?你是这些字的创造者,这些字会不会在你的眼里就带有一些性格属性或特定意义?
徐:这次我体会最深的就是这件事儿:没意义的东西永远无法证明。其实我选择这些字就是纯视觉的,我觉得它们比较漂亮,更像汉字,但又不是汉字。
人:汉字是象形文字,它是可以提供联想、带有文化记忆的,哪怕只是一些偏旁部首,看起来也会隐隐约约提供一些意义感。
徐:对,汉字的特殊性就在于它提供联想,比如一个木字旁,或者一个土字旁,放在一起感觉就是谈自然的,而立刀旁就给人工具感和金属感,与人类工业有关,问题就在这里。这些“伪文字”就像一个人看上去面孔很熟,但你就是叫不出他的名字,因为他还没有被命名。
所以后来“徐冰天书号”上所有的“天书”符号都经过了专家的审核,发射到太空里还是要谨慎,我得证明这些字只是符号,没有意义。我的工作室和中央美院也提供了很多资料,把“天书”整个捋了一遍,来证明这是徐冰的一个很多年前的艺术作品,已经在很多国家做过公开展览,有国际影响力,并进入了国际多本权威《世界艺术史》教科书等等。
人:天书难解,我们比较容易相信天书对于解读者来说无意义,但很难相信对于创造者来说也无意义。就像我们可以相信生命无意义,乃至宇宙无意义,但如果这一切是被创造出来的,创造者也许就有他的用意,只是我们不知。
徐:它的意义就在于包括创造者也不知其意。
人:因为你是“徐冰天书”的创造者,所以“徐冰天书”的文字,无意义或有意义,只有你有这个定义权。
徐:我也没有定义权!
人:当年你做天书的时候,你肯定也会联想到汉字的起源。中国古代讲仓颉造字,你相信这个传说吗?你认为文字之始,确实是有一个人从无到有地、系统性地创造了文字吗?还是说文字元初是分散的,只是有人做了一些收集、整理的工作呢?
徐:仓颉应该有这个人,但我觉得他可能是一个整理者。传说中就是那些自然里的痕迹给了他启发,比如动物的爪印、小虫的爬痕、雪泥鸿爪什么的,他复制了大自然的表达,把这些跟他要表达的东西提炼在一起。他首先是个整理者,把已经出现的象形符号搜集起来,找出规则。当然汉字的起源,学术界也没有定论,我们只能在出土文物里面找到,最早什么时候出现了类文字的符号,但如何才具备了文字的意义又各说一词,从0到1这个过程是怎么完成的,谁也不知道。

人:好像只有中国是把文字神话了的,我们不但相信有一个人格化的、甚至是神化了的造字者,而且我们相信文字里面有某种我们不能掌控的巨大能量,洞悉了天地之间的秘密,所以才“仓颉造字,有鬼夜哭”。
徐:对,中国人对文字有一种敬畏,古人说敬惜字纸,带字的纸都不可以乱用的,文字是“行政之始、王政之本”,历代取得和巩固政权都要以改造文字开始。因为对文字的改造就是人思维最本质部分的改造。文字有时候有点接近信仰。
几乎人类所有文字最早都是象形的,但由于发音的特殊性,西方语系很难发展象形属性,象形就慢慢消失了。中文在今天是唯一活着的象形文字,除了小范围使用的水书和女书,因为汉语发音是单音节发音,汉语的发音不是一串一串的,是一个音对应一个字符。中国人的文化性格这么特殊,跟文字大有关系。我们是一个看图的民族,我写一个“囧”字不就是画了一个表情符号吗?所以我们更直觉,更抽象……这是另一个议题了。我常有一种奇异感,正在步入太空时代的我们,仍然使用着图画元素的古老的符号在表达和交流,真像是生活在穿越中。

当人类开始学习一棵树的语法
人:在日常生活中你是一个有收集癖的人吗?因为你的很多作品都体现出大量的收集—归纳—重新赋义的特性,不仅仅是“天书”、“地书”、“尘埃”这些系列作品,还有你做的电影《蜻蜓之眼》,包括用表情符去写一个故事……这背后的思维逻辑是一脉相承的,都是一种归集、重组的路径。
徐:我不收藏艺术品,但我确实喜欢收集,不但收集符号,也收集我认为有特殊意义的材料。比如我收集了“9·11”双子塔楼倒塌扬出来的大量灰尘,包括纽约市政府为纪念“9·11”建造纪念馆而收集的双子塔钢架,这些我觉得都可以用来做作品。
但我背后的真正意图不是这些材料本身,而是我比较喜欢收集、关注、使用有生长性的材料,这是我作品的一个核心。比如你刚才说到的那几个作品,《地书》也好,《蜻蜓之眼》也好,它们都有强大的生长性,《地书》标识我差不多2003年开始收集整理,将近20年了还可以源源不断地做下去,不断地出现新的东西。
这20年以来的全球化的演进,手机、互联网的迭代,表情包发展得特别快。我现在再用标识符号写那个“地书”,就可以写得比20年前更生动、更深入和更复杂,因为你占据了更多的材料了,这些材料自己在生长。《蜻蜓之眼》也是,它使用的素材是网络上的监控图像,一开始素材远远不够,但后来就爆炸式地增长。火箭也一样,5年前你想都不敢想,但是我介入太空艺术这两年,你可以看到,关于航天科技有多少进步,不断有新闻和素材在出来,几乎每一天都有关于外太空的报道。
人:按照埃隆·马斯克的设计,再过多少年可能星际移民就完成了。
徐:现在总是在比拼谁第一谁第二,谁先在外太空开party、谁先星际移民,但其实探索外太空,最终落点还是解决地球上的事情。
人:关于这次徐冰天书号艺术火箭的事情,会不会也有一些非议的声音?比如说,为什么徐冰就有特权做艺术介入航空航天的第一步?
徐:你知道一定会有,你只是客气问我会不会有。
其实这次火箭艺术项目,如果单独作为一件艺术作品来判断,我觉得它没有创造力:首先它是我35年前做的一个作品的概念,其次它不是严格意义上的独立的艺术作品,它必须依附于火箭发射。它跟社会现场太近了,所以我没法把想法真正对焦。它就像一个旧的概念在全新的急剧变异的社会场域里,无从被锁定。但因为我们的介入,同时搅动了当代艺术和航天科技这两个相互陌生的领域,看到了过去在单个领域里看不到的东西。进入太空艺术创作的两年来,我从航天科学家们对极致的追求精神中学到了许多,他们在锲而不舍的探索和实验中走向成熟。其实,没有中国航天人在这个领域取得的成就,也就不存在中国当代太空艺术得以施展的空间。
当代艺术的意图是什么?是最终要把人带到一个新的地方去,去过去没有去过的地方,这是艺术在思想上或者说认知上的使命。


人:你相信外星文明吗?
徐:外星文明不在于你相信不相信,因为宇宙是无限的,对于无限之中的可能性,你只能说它一定是存在的。
我们的认知是有限的,我们难以想象超出我们认知的事情。疫情期间我住在纽约,哪也去不了,我就开始关注我们小院子里的树,这些树比咱们了不起。人类的历史才多远,树可比我们远多少亿年。它们遇到敌人的时候不能逃走,所以就发展出一些了不起的功能,完全是我们人类没有的,树的神经系统、它的精密程度和它的沟通方式,现在才被当代生物学慢慢认识到。它就有这个本事,在一个艰难的环境扎根和发展自己,即便被分成几段仍能存活。欧洲搞宇航科技的,想在外星安营扎寨的,也在研究植物,也是一个课题,叫太空植物学。你想啊,地球有多长的历史?植物的历史多长?我们人类的历史才多长?人类的当代科技史才多长?
人:我们只是觉得自己有一些主动性而已。
徐:其实很有限,科技的进步总让我们觉得,人类越来越了不起,主动性越来越大,好像人类就是世界的中心,其实我们只是一员,生物链中的一环而已,而且是很短暂的一环。
人:人类也不一定非得越探索越膨胀,实际上,你看到的世界越大,相比之下,你就越渺小。
徐:最终还是认识到自己的局限性。我们得保持这种谦卑。
从太空回看,地球不过是一个蓝点
人:在艺术火箭项目之后,你还会继续做跟太空有关的艺术创作吗?
徐:当然会,而且我希望越来越多的艺术家参与到这个领域中来。火箭项目之后,还有两件作品是我们正在进行的,一个叫《从黑点到蓝点》,那是过了卡门线的艺术,只有在太空里才能完成:我们利用一颗服役过期的卫星来制作一个动画片,我们把信息传到这颗卫星上。这个卫星会把我们的信息图像播放在电子屏上,然后通过一个自拍杆,把我们的手绘动画和那颗卫星在外太空的状态同框拍在一起。这样就让地球文明跟地球之外形成一种关系,“我们”跟“地外”同框了——我们能在动画里看到卫星的视角,地球的经纬线不断地变化,下面对应的国家也在变化,我们的动画小人背着一个包裹,包裹里老是往外头掉字,这些字会组成非常有意思的句子,仿佛暗语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