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生结弦在北京
作者: 杨楠2月20日,北京冬奥会闭幕式进行中,羽生结弦通过日本奥委会(JOC)发布了留言,第一句道:“北京冬奥会是迄今为止,我的人生中,令我收到最多大家支持的比赛。”
2月21日,羽生结弦乘机回日本,大风让他在北京又多留了半天儿。
毫无疑问,日本花滑选手羽生结弦,也是迄今为止在中国受到最多关注的冬季项目外国运动员。自2月6日抵达北京起,他每天都被挂在微博热搜榜上,几度成为头条;因为来自各国的采访申请太多,日本奥委会不得不为他专门召开了一次新闻发布会,配有八种语言的同声翻译;而早在奥运会开幕前,北京奥组委就收到了两万多封寄给羽生结弦的信件和加油卡片。
去年10月,外交部发言人华春莹在社交媒体上转发中国驻日本大使馆收到的“嘱托”并写道:“我看到(有日本民众)发声:‘现场加油,就拜托中国观众了’。交给我们吧!”羽生结弦完成比赛后,华春莹用日文连续发了两条帖文为排名第四的羽生加油,说道:“大家都被他的精神所感动。中国观众的爱与热情,相信羽生结弦选手一定都接收到了!”
正因为付出的努力没有得到回报,接受现在的我是幸福的
2月12日,日本奥组委宣布,羽生结弦将于两日后召开半小时的新闻发布会。
这一消息引起了各方猜测,关于羽生结弦伤病、年龄、竞技状态、过往成绩的讨论最终都汇总成一个疑问:他是否要宣布退役?
在花滑男单的历史上,除了普鲁申科,其他顶尖选手最多参加三届奥运,并且最后一届往往抱憾而终,比如陈伟群、浅田真央、金妍儿。这个项目留给老将的圆梦机会,实在是太罕见了。
有趣的是,在羽生结弦赛后,普鲁申科录制了视频给他打气说:“别灰心,你已经是传奇了。希望你可以多坚持4年再参加奥运会,我都参加了4届,你也可以。”二十年前的盐湖城冬奥会,是羽生心中最棒的冬奥会——亚古丁与普鲁申科难分伯仲,都留下了经典作品。那年,小羽生对着镜头说:“真想成为第一个获得奥运冠军的日本选手啊,真想啊。”
2月14日傍晚,发布会开始。羽生结弦首先感谢了赛事各相关方,随后赞扬了冠军陈巍,最后表达了对北京这块冰场的喜爱。
对于“是否会参加下一届冬奥会”这一焦点,他回答说:“下一届冬奥会在哪里开什么的我都还不清楚。不过今后我也会作为羽生结弦,珍惜自己最爱的花样滑冰,努力做到(自己的)极致。”
是否退役仍无定论。羽生说自己无法给未来一个明晰的说法,因为思绪还是混乱。
花样滑冰除了竞技的形式,也有纯粹的表演形式,即通常说的职业“冰演”。
花样滑冰比赛的传统,是在赛后进行一次“冰演”,即表演滑——男单、女单、双人滑与冰舞四组选手,齐聚冰场,呈现一套自己喜欢的节目,且不需要为了分数做编排。2月20日,北京冬奥会举行了表演滑,“个人认为,在什么领域滑冰不重要。难得有了这么高的知名度,希望能以我自己更能接受的形式,继续为大家带来更多具有观赏性的羽生结弦的花滑表演。”表演前,羽生说。
羽生的表演滑名为《春来》,这是他为震后日本所作。11年前,这场9.0级的“3·11”东日本大地震被称为二战结束以来日本面临的最严峻的灾难。羽生的家乡仙台距离震中不远,受灾严重,冰场也在地震中被毁。此后,他参加了大约六十场冰演为家乡募捐,借此训练。“希望大家能在看这个节目的时候,感受到不同意义的春天来了。”他当时说。
这部旧作对羽生结弦格外有意义。“《春来》旋律响起的时候,我意识到自己还是喜欢花滑的,曾经在情绪最低落的时候,甚至快开始厌恶冰的时候,就在这种无可救药的时候,拯救我的是这样的钢琴演奏。”
脚伤未愈,为了完成表演,他服用了规定剂量六倍的止痛片。表演中他俯身贴着冰面滑行,捧起一把碎冰抛向空中,继而舒展双臂,畅快滑行,再以大一字收尾:春天来了。
很多年前,少年羽生结弦以其极富感染力的演绎、独特的东亚风格受到关注时,西方记者常常问他,你想成为艺术家,还是运动员?前几年,他说自己想成为“艺术运动员”,后来他说,自己最终想成为“艺术家”。
表演滑尾声,羽生与中国选手金博洋分立冰场两端,来了一段对称旋转,再即兴地一同滑了半场蟹步舞。他们交好多年,媒体拍到过许多他们在一起欢笑的样子。如今,他们都到了自己竞技生涯的转折点。
与过往一样,羽生结弦在全场表演结束后,并不立刻离开。他留在冰场边,向观众鞠躬致谢,大声喊出“谢谢”。在混合采访区接受完采访后,一位中国记者用日语对他说,欢迎你再回北京。
在即将走出首都体育馆时,羽生突然独自跑回了冰场,亲吻了冰面。“虽然比赛有苦涩的部分,可我还是好喜欢这块冰啊。”
在表演滑前一天的排练中,羽生在散场后独自留下,与志愿者一起补冰。他抓起桶中的碎冰,撒在冰面被冰刀压出的坑上,再用手压实。
作为在全世界最受关注的冬奥选手之一,日本选手羽生结弦在中国受到的欢迎令海外媒体惊讶。但这不就是奥运精神么,是体育与艺术,将我们连接在一起。
比赛失利当天,羽生结弦反复说着:“努力是没有回报的啊。”十天后,在离开北京前,他好像对此有些释然,说:“这次奥运会成为了我无法忘记的‘我的宝物’时间。这是一段对我今后的人生非常重要的经历,令我对努力的意义与结果的价值有了深深的思考。正因为付出的努力没有得到回报,接受现在的我是幸福的。”
训练场上的重温,一边回忆着过往一边滑
2月14日,赛后第四天,羽生结弦出现在北京冬奥会的训练冰场。
比赛完成当天,记者拍到他手中拿着的冰袋,外界才得知他在比赛前一天的练习中扭伤了脚。“如果是普通的比赛的话,可能训练受伤之后就退赛了,”他后来说。但在奥运中,他选择在出场前十分钟注射了止痛药,以没有知觉的右脚完成了比赛。
“脚踝要静养十天,(所以)今天其实是不能去滑的。但是无论如何都想去滑。”他说,“今天去滑了,我真的心情非常好,让我觉得我果然还是喜欢自己的花滑。”
此后,在北京的每一天,羽生结弦都出现在了冰场上——尽管这并不符合他的康复要求。《歌剧魅影》、《巴黎散步道》、《Let Me Entertain You》、《巴黎圣母院》、《罗密欧与朱丽叶》、《希望与遗赠》、《星降之夜》、《肖邦第一叙事曲》等等,这些陪伴他获得过荣誉的作品,他在那几天里都以简化部分跳跃的方式,重新表演了一遍。
羽生重温的第一个作品,是北京冬奥会失利的《与天共地》,讲述的是日本战国大名上杉谦信的一生:“我喜欢竞技,喜欢战斗,无法抵抗战斗给我的刺激,但是,战斗也有不能赢的时候、很痛苦的苦恼。我感觉到和上杉谦信的‘战斗’的价值观相呼应的地方。”他曾经解释道。
而在北京训练冰场的最后一个重温,是他在平昌冬奥会上的夺冠作品——《晴明》,讲述的是日本平安时代,具有法力的安倍晴明驱逐妖怪的故事,一个胜利者的故事,“直到现在我也忘不了平昌最后的那时,是我一生无法忘记的时刻。可能没有让大家看到我全力以赴去滑编排步法的机会,能向大家展示我全力以赴的接续步法真好。”他在北京重现《晴明》时说。
比赛日一天天过去,需要在冰场上练习的选手越来越少,逐渐只剩下羽生一人。每一曲毕,现场的志愿者都为他鼓掌。有一回,在他离开时,场边的志愿者突然集体向他弯起胳膊,比出爱心。羽生愣了一下,就迅速笑容满面地比回了一个爱心。偶尔,他滑到场边问:“你们想看什么?我都会哦!”
过去两年,因为疫情,他无法前去加拿大训练,也见不到自己合作了近十年的教练团队,只能每晚在仙台冰场独自训练。“我总觉得自己的努力付之东流,感觉自己被世界抛弃了,陷入到了黑暗的深渊。”
在北京的冰场,羽生带着回忆完成了重温。“我打算把迄今为止花滑人生中落下的东西全部都做一遍。因为是现在,所以我可以做得到。《巴黎圣母院》没能在节目里跳出4S,《肖邦第一叙事曲》的4T也是(当初在比赛中都没能完成)。”他说,“发生过那样的事情呢,发生过这样的事情啊,我一边回忆着过往一边滑。”
“我的内心和9岁时的自己没有变化”
竞技体育,就是一个不断有运动员爬到山顶、也不断有运动员下山的过程。羽生结弦,或许是现役运动员中最为明白“迭代”含义的人。

2014年,羽生第一次参加奥运会。在团体赛中,他目睹了偶像,传奇花滑运动员普鲁申科以一套自己的精选集《最好的普鲁申科》完成谢幕;在男单比赛中,羽生战胜了当时的世锦赛三连冠陈伟群,获得冠军。长于步法、跳跃微逊的陈伟群,在随后四年成绩不断下滑,以平昌奥运会第九名结束了自己的竞技生涯。
随着花滑比赛规则的修改,跳跃得分的占比在近年逐渐升高,年轻选手越来越占优势——他们有着未经伤病缠累的身体,与更为精巧的跳跃技术。有十多年的时间,男单的顶尖技术难度不过从多个三周跳发展到两个四周跳。然而,自2014年进入平昌周期后,顶尖男单在自由滑中的四周跳个数,从两个跃至五个,甚至六个,四周跳类型也从两种发展成五种。
羽生结弦曾拥有最高超的跳跃技术。2012,17岁的羽生第一次参加世锦赛,带去了全场技术难度最高的自由滑,被加拿大广播公司CBC称为“一个超级明星就此诞生”。而后,他成为历史上首个在正式比赛中完成4Lo跳(后外结环四周跳)的选手。
2018年,羽生结弦在平昌奥运会卫冕。而在那次比赛中,美国选手陈巍首次在自由滑中完成了六个四周跳。四年后,陈巍的短节目打破奥运纪录、自由滑和最后的总成绩皆打破了世界纪录,如愿赢得北京冬奥会金牌。
陈巍一直被诟病过于重视跳跃,忽略步法,也缺少艺术感。而作为唯一连接了竞技花滑两个不同时期——绝妙的步法与精准的跳跃——的运动员,羽生结弦非常清楚,陈巍代表着当今花滑的竞技方向。
“陈巍拥有所有当今的花滑项目追求的东西。能以那样的准确度连续跳成4周是很厉害的,因为我自己是没办法以那样的准确度连续跳成四周跳的。”羽生在赛后说,“我比谁都想要夸奖他,比谁都想跟他说恭喜。”
在北京,几乎所有花滑选手都知道,羽生结弦是为了挑战自己而来。“我也是羽生结弦的粉丝。”陈巍在回答如何看待羽生比冠军更受欢迎时说。
“羽生结弦参加比赛已经不是为了和其他选手竞技,他更多是展现自己,为实现自己的目标而来,不是为了奖牌。因此,他依然有动力不断自我完善与进步。”女单冠军谢尔巴科娃说。
9岁时,羽生结弦完成了1A跳跃,那时候他想,4A似乎也是可以做到的嘛。“在我心中一直有一个9岁时的自己,那个孩子一直在让我去挑战4A跳跃。其实我的内心和9岁时的自己没有变化,只是长大了一些,所以我们一起完成了这个跳跃。”他在北京说,“最重要的是,一直在摸索4A的时候,最终在技术上我还是追溯到那时(9岁)的Axel跳。”
他格外珍惜9岁的自己。“只是要论精神的话,我觉得那时候的自己是最强、最闪耀的,”他说,“那时我觉得我比谁练得都多,是能够抱着‘我比谁都厉害’的想法完成练习的。这种想法在参加奥运会时就变得最为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