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停鹤岗
作者: 韩茹雪资源枯竭、低价楼市、财政重整,鹤岗可能有无数个理由让人离开。但留在鹤岗的人也各有原因:有拖家带口的、有舍不得编制的、有觉得这里安逸的。一位选择留在鹤岗工作的年轻人对我说,鹤岗的生活有一点好,“不累。”
也有五十多岁、在鹤岗打拼了数十年的人告诉我,在这里他才能感受到真正的快乐。更多年龄与他相当的人沉浸在这座城市过去的荣光中。虽然辉煌不再,但一顿饭、一场酒,打个牌,相个亲,跳跳舞,吹吹牛,就能为生活接骨续筋。
住在鹤岗近一个月,我得以略过房子“白菜价”的噱头,邂逅许多有趣的灵魂。本文无法呈现这座城市的全貌,但从这些留在鹤岗的人身上,能感受到生活是斑驳的,如同这座城市的色彩。
婚介所
我猜她不到40,她摆摆手,“50了,人家都说我年轻,看起来三十七八。”李春凤斜倚在桌上,染成紫红的头发随意在脑后一扎,圆脸,皮肤白净。她墨绿色的宽大外套里是玫红色的长袖。在鹤岗,这样穿着浓艳的中年女人很多。
搜索本地的“婚介所”,第一个弹出来的就是李春凤的“好媒婆”。我打电话过去,李春凤一听是女声,语调立刻增添了几分热情。她开了20年婚介所。最近几年,鹤岗年轻的单身姑娘少了,这是李春凤直观的感受。
前几年有个女孩来李春凤这里登记,她怀孕4个月、离异。李春凤建议她把孩子打掉,趁年轻好找。“不的,我就留着。”女孩不愿意。
李春凤正给女孩和在场的一个男孩介绍见面,说到怀孕的情况,再次劝女孩。在场的另一个男孩直接说“我愿意跟她过”。两个男孩当场打起来,李春凤一边劝一边感叹,“女人真吃香,带着肚儿还有人想。”
李春凤是老板,也是唯一的员工。这屋子外间有二三十平,几张凳子靠墙,一条长桌是她的主战场,两侧墙壁斑驳,挂满别人送的锦旗。
李春凤从桌旁拿出两摞厚厚的本子,本子上登记了去年会员的信息。一本记录男人,一本登记女人,前一本明显厚于后一本。100元就能报名成为李春凤的会员,她会选择合适的对象给会员介绍,满意后再交580元,不成的话继续介绍不再收费。
“有编制的愿意找有编制的”,“男的就得有钱,女的就得漂亮。”20年来,李春凤总结出不少规律。在她经手的案例里,凡是违背规律的基本都不好找。有编比有钱更有优势。有个35岁的厦门男人在鹤岗花15万买了套房,请李春凤给他介绍个教师,要鹤岗本地人。“教师能跟你相处吗?‘干炒股’,今天暴富明天就跌,不适合过日子。”
开店就是什么人都能碰上,“三教九流耍无赖的”,李春凤一笔带过20年的风雨。最早她在银行工作,上世纪80年代买断工龄后开歌厅。正是煤矿鼎盛的时候,整个鹤岗都在膨胀。李春凤记得当时在银行一个月最多能赚3000块钱,但开歌厅“一会儿就挣3000”。歌厅开在当时的市中心,两层高,瓜子、花生各摆两个盘子,标价100块,一会儿就卖出去。后来妈妈患癌,她卖掉歌厅,开了这家婚介所。

进入21世纪,很多歌厅渐渐消失,有的改成游泳馆、有的改成酒吧。李春凤食指再次扶上太阳穴,看着窗外,“原先桥下一条街,一宿一宿的,灯火通明,得好几年没见过了。”
那是属于他们的青春时代,大背头、bb机、霹雳舞,五颜六色的灯球。“还是那时候快乐,现在没意思、压抑,吃完饭各回各家,没啥玩的。”李春凤觉得乏味,她终日守着这家店面,正盘算着在短视频平台开个直播,做情感节目。但自己又不会,准备雇个年轻人。
她平静地述说自己的计划,12点到了,关门。这一天,她跟朋友约了中午喝点儿。零下30度的冬日,街上一片萧瑟,但不耽误这顿约好的酒局。
网红房
光明路114号经常大门紧闭,门上挂着招牌“郑前房产”。2019年10月,广东小伙郑前来到鹤岗,用4万多元买下61平方米的两室一厅,又用3万元装修。2020年,他做起了房产经纪人。2022年2月底郑前的抖音首页置顶着两个视频:“鹤岗3.9万一套的房子装修好了”“寄往全国各地的房子”。
2019年,界面新闻发布文章《流浪到鹤岗,我五万块买了套房》,讲述来自浙江舟山的船员李海花费5.8万元买房定居鹤岗。“白菜价”使鹤岗一夜成名。“鹤岗买房”甚至成为一种观赏性活动,在短视频平台收获大量拥趸。



鹤岗的在售房子约90%是棚改回迁房,这些棚改房恰恰是“网红房”的来源。据《南方周末》记者2019年4月的调研,鹤岗房价虽不高,但远称不上是白菜价:当时,一手房市场鹤岗市在售的有5个,都是带电梯的高层洋房,价格都在3000元/平方米以上;二手房市场,58同城上鹤岗有41255套,每套价格从1.5万到80万元不等,总价低于10万元的多为非市中心的毛坯棚改回迁房——面积小、格局差、无电梯且位于平房的顶层,交易后也未必能立即拿到房产证。
我联系上置顶视频里的网红房主郑前,他在深圳做电商,线上工作不必通勤,大城市高企的房价把他推向了鹤岗的顶楼。在那个顶楼的属于自己的房子里,他挂了个门帘,写着“留点时间给日落”。当地一个做过建筑行业的师傅告诉我,北方冬冷夏热,一晒一冻,让顶楼更容易漏水,当地人都不买顶楼。郑前恰恰是靠卖顶楼火起来的,房价本来总体就低,顶楼更便宜,不愁出手。
这位师傅解释完说,如果需要买房子可以找他。在鹤岗,从出租车司机、餐厅服务员到开超市的商贩,我遇到的人不是说手里有房源,就是说可以介绍房源。
我联系上房产中介赵玲玲,说我要看房。这天赵玲玲正在带人看房。她开着宝马mini来接我,摇下车窗,叫我“妹儿”。她涂着正红色口红,黄头发绑成一个小辫子翘在头顶,荧光绿羽绒服里配粉红色大衣。李心举着手机坐在后座。生于1987年的李心现在是房产公司的主播,经常发布鹤岗吃喝玩乐或看房的视频。
我们来到一个两层的loft。卖房的阿姨穿着紫色的貂,在一边听赵玲玲跟一个买家介绍。买家来自广东,四十多岁,穿一身加拿大鹅,自称财务自由,目前的状态是“溜达”、买房。他考察过附近的鸡西、双鸭山等地,最后选定鹤岗。
看完房子,他挺满意,询问卖家能否留联系方式。卖家看了眼赵玲玲,赵飞快接过话,“留我的就行,我帮你沟通。”
“鹤岗靠矿发家,资源枯竭了怎么办?”在室外马路等车的间隙,广东买家提出一个问题。
“我们脚下踩的就是矿,”李心口若悬河,“全都开采完了得180年,鹤岗不光有矿,还有森林,还有石墨烯……”2021年9月,鹤岗市政府印发《鹤岗市石墨新材料产业三年目标计划和五年发展规划工作方案》,方案提到,2025年要将鹤岗市打造成引领中国石墨新材料产业发展的集聚示范区。
“财政重整不就是政府破产了吗?以后怎么办?”广东买家抛出另一个问题。这也是鹤岗最近常常被讨论的话题。2021年12月底,鹤岗市人力资源和社会保障局发布通知,“因鹤岗市政府实施财政重整计划,财力情况发生重大变化,决定取消公开招聘政府基层工作人员计划。”
“省里托管更好,因为省里有钱,生活肯定会越来越好。”李心很有信心,觉得这里房价还要涨。事实上,“托管”的说法并不准确。财政重整依据的是2016年国务院印发的《地方政府性债务风险应急处置预案》,根据这一预案,地方政府只有在采取拓宽财源渠道、优化支出结构、处置政府资产等措施后,风险地区财政收支仍难以平衡的,才可以向省级政府申请临时救助。而且财政重整计划实施结束后,省级政府可自行决定是否收回相关资金。
之后的一个周末,赵玲玲带我看了4套房子。我们看的都是棚改、小户型,的确是几万块钱一套。有的常年没人住,开门就是浓浓的下水管道味。“住进去就都好了,”赵玲玲希望我像她一样不在意。
她每天至少卖出一套房子,介绍起来也是果断麻利。“这里,不想要,打掉。”她指着一面承重墙,划出一个范围,在四处留一定尺寸,“3楼以下不能打,以上没问题。”
我问赵玲玲,是不是也有成串的钥匙,像宣传网红房的视频里那样。
“多的是。”赵玲玲回答,很多外地客户从买房到装修,一趟都没来过,他们只需要交钱,就能在一个从未踏足过的城市成为有房一族。
烂尾楼
和房产中介看房之外,我乘坐赵师傅的出租车,循着鹤岗网红房的踪迹开始了另一种漫游。
第一站是“二看”(因当地第二看守所而得名)小区群,这是鹤岗最早炒起来的一批网红房,从一万多元一套渐渐涨起来。停车在路边,小区靠街道的门面,超市、理发店、水果店大多只有招牌横在门上,白色的卷帘门紧闭,大半天无人进出。
紧挨这里的是一个学校。为了招徕房客,房产商曾在附近炒起“学区”的概念。最初的规划是17中搬过来,但学校不搬。后来改为7中,在搬迁过程中,由于人少、合并等原因,7中没学生了。偌大的校园空空荡荡,只留打更的人日夜值守。

车继续开了不远,我们路过一座烂尾楼。5层高的楼房没有门窗,阴冷的风从门洞穿过,旁边杂草丛生,路面高低不平,石头、瓦块零星散落,这是法院的楼。多年前,法院要集资盖家属楼,没想到楼没盖完,盖楼的跑了。
这样的烂尾楼,我们在一天的漫游中至少经过了5处。甚至在城区中心位置也坐落着两栋巨大的烂尾楼,一栋是因为“一房多卖”被查处;另一处干脆就没盖起来,黑黢黢的楼房,每层每户都像眼睛在沉默地看着周遭。
出租车在环城线穿行,曾经的师专学校、粮油厂、药厂和其他工厂,萧条的不在少数。原先这里是最繁华的工业区,如今厂房很多都空缺了。“整得跟鬼屋似的,老瘆人了,”赵师傅说,有一年夏天夜里,他开车到这儿,想进路边公厕,看见好多蜘蛛网,“寻思到盘丝洞了”,吓得他在路边解决,“真是吓尿了。”
赵师傅指着前方的金鹤啤酒厂,崭新的牌子,“没有酒味儿了,肯定不如老厂火。”我们再去金鹤那家1962年投产的老厂,破旧砖墙里是巨大的废弃厂区,白雪反衬着铁丝网,“共享一杯好啤酒”印在二层玻璃,褪色的标语无声地宣告着一个时代的漫长与流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