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森林

作者: 韩茹雪

一个人的森林0

王华文和他的两条狗

不足半米宽的小路上铺满黄叶,延伸到山的深处。顺着这陡峭的路往上爬,将近山顶的位置,能看到一个独户的人家。

刚进入3月,空气中带着寒凉,屋里昼夜点着蜂窝煤炉子取暖。这些蜂窝煤一天的用量多则10个,少也要5个,都是顺着那狭窄小路背上来的。成人膝盖高的小炉子要负责两个房间的取暖,一是卧室、一是客厅——如果这两个土墙垒砌、茅草铺顶的昏暗狭窄的房间可以这样称呼,它们共享一个白炽灯泡,中间的隔墙上方留了个空,灯泡安放其间。

71岁的王华文和小他3岁的妻子姚正先居住于此,超过40年。这里属于贵州省毕节市大方县羊场镇穿岩村,叫“坡头”。几十年前因严重石漠化而常有滑坡泥石流,山洪泛滥的时候,房倒屋塌,曾有母子二人齐齐被埋,当时孩子尚在哺乳期。

王华文决定在荒芜的山林中种树。从上世纪80年代的义务种树到1990年和村委会签订合同承包山林,从5亩荒山到今日的665亩森林,他守了一辈子。

像40年前的那个青壮年一般,已逾古稀的王华文还会日复一日地带上弯镰巡视他的山林。松针铺就的林地“比地毯还柔软”,王华文曾在省会贵阳的干女儿家坐过一次地毯,不如这森林;遇见雨雪天气,他不怕,躲进森林就好,“冰雹打不赢我这树叶子。”

几十年的往事,初讲起来轻描淡写:和偷树的人打架打赢,让其写保证书;在半山腰和孩子们分食一个馒头。他的话越说越多——热闹的人们、鲜活的场景,还有如今的茫茫山林。

带上弯镰,又出发了

一柄长长的重约5斤的弯镰,王华文扛起就出门。这把弯镰在山里用处大得很,不仅能修树枝,还能砍出一条路来。弯镰扛在肩头,他像个指挥官,腰板挺得直直的。上下挥舞一番,几棵树之间又是一派新天地。

跟在王华文后面的,通常是两只土狗,没有名字。山里不需要名字加以区分,这里没有别的人,也没有别的狗。随口吆喝一声,它们就知晓主人的号令。

从早上8点到下午4点,是王华文的“巡山时间”。早些年,他一般选择从山下绕着走,转一圈要20公里左右,每天都沿“S”形路线转山、巡山。那时候偷树的多,小树苗没长成、需要精心养护,他也正年富力强。

现在走的路没那么多了,他已经71岁了。常年的山上劳作,在他身上显出一种黝黑的健康,他的头发已经花白稀疏,皱纹刻在眼角,但手脚麻利,大步流星穿行在山林间。

屋内是他的妻子姚正先。她最近在侍弄羊肚菌,是她漫山遍野寻来的,已经栽满一个脸盘。屋后有她小小的“花园”,看起来是一片荒地。沿着半米高的斜坡滑下去,姚正先一一介绍,这里有黄秧,可以做盆栽,10元一盆;七片叶子的刚冒出地面的植物是重楼,一种中药材,10元一棵;还有生着硬币大小的黄色花朵的枝条,是木姜花,一束几毛钱——这里一切都能变现,是一个母亲在漫长的山居岁月中寻找到的滋养家庭的重要来源。

夫妻俩居住的房子由土墙垒砌,箭竹做顶,薄薄落了一层松针。相隔几十米远、遥遥相对的另一个看起来更新的“瓦房”也是他们家的,但老两口不爱住,又大又空,孩子们有时候到山上来会过去住。两个房子之间,有块篮球场大小的鱼塘,引一汪山泉过来作水源,屋旁种棵红色的一人高的山茶花。这便是山居数十年后的全景。

和夫妻俩一同生活在山上的,还有位“看山老人”,今年77岁,是个孤寡老人。大约40年前,王华文一个人“看不赢山”(“赢”,当地方言,达到、做好的意思),雇看山老人一起巡山护林。不在山林的日子,看山老人就在山下看谁家需要帮忙,帮一天忙对方管一顿饭。

久而久之,看山老人长居山上。看山不容易,早些年护林的时候,王华文曾见两三个偷树的人一起打看山老人。原先,一个月给看山老人60元工钱,后来涨到300元,直到看山老人60岁,王华文一家承担照顾他的责任,不再给钱,做好饭就叫他来吃。

看山老人原本住在王华文夫妻住的土屋后面,去年农历腊月二十七,因为用火炕烧柴火取暖,看山老人居住的屋子着火,他什么都没带就跑了出来,从此搬到对面瓦房旁的一间小屋住。

一个黄色塑料袋系在头顶(他习惯这样,也许是为了防晒避雨),佝偻着身子,看山老人有时坐在屋前的木墩上,几只鸡在他身前走来走去,他一动不动,安静得像一株植物。

山下的敬老院来接他3次,他都不肯走。最后一次,带他到了敬老院门口,要给他照相,他拿个棍子,“你要抢我?我打110。”还抱着大石头要砸人家。“你们不晓得,他就这个脾气,不要和他一样。”王华文一家对敬老院解释。

看山老人和王华文、姚正先夫妻一道,留在了山上,一住就是40年。

巡山开始不久,路过一片低矮的小树枝。这是王华文今年春天育的苗,再有半个月,它们将渐次发芽。旁边有几米宽的“毛路”,是几年前修的森林防火通道,上面只有树叶覆盖着。

“以后啊,10年、20年过去,这些就是行道树”——王华文在脑海中组合着小树枝和毛路, 它们以后的样子,高大的行道树立在宽阔的道路旁。种树让他笃信时间的力量,他指着对面的茂密树林,回忆种下去的时候只有膝盖高,如今那边郁郁葱葱,树木挺拔,大约有三层楼高。

巡山难免遇到意外。有次,因为下雨路滑,王华文摔到左边的腿,半年走不了路,还请了当地的土医生揉筋。

能不能不巡山了呢?孩子们都担心老父亲的身体。

王华文不听,带上弯镰,又出发了。

途中,我们路过一株木姜花。王华文放下弯镰,取一朵木姜花来吃,黄色的花瓣被他放入口中,边吃边咂嘴,“香得很”,一朵接一朵,他像山林中以木姜花为食的小动物。

巡山还在继续,王华文带着我拐到一高处,说这里以前树很高,“飞机都要绕着树走”;扒拉开一条铺满落叶的小径,“那是红军走过的路。”

王华文点上一袋烟,陷入回忆。

一个人的森林1
王华文的妻子姚正先

搬下去,搬上来

王姓在当地是大姓,几百年前迁居此处。原先很多人家住在山上,1958年,山上的人全都搬下去了;在下面待了整整20年后,1978年,王华文家重新搬了上来。

王华文解释,搬上来的原因是家里老人嫌山下路湿,那时山上多发洪水,把泥石流冲到山下。石漠化严重,他搬到山上后就开始种树、护林,直到今天。

在王永军的回忆里,当地有着更为丰富的历史脉络。他原是穿岩社区党总支书记,上世纪90年代就在村委会工作,直到2021年11月退休。王永军介绍,最早的时候,穿岩一带生态非常好。但1958年开始大跃进,大炼钢铁,需要砍树作为烧钢的燃料,在1958到1960两年左右的时间里,当地大量树木被砍伐。1960年,出现“伙食团”,开始开荒,也就是当地的人民公社化运动。再往后,文化大革命的十年,山林无人看顾。

直到上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土地承包到户,为了提高产量,人们纷纷想方设法扩大耕地面积。当时有顺口溜,“种地种到天,开荒开到边,春种一偏坡,秋收一箩筐,老鼠跪着啃,喜鹊够不着。”说的是粮食产量低、收成不好。当地多山,地无三里平。

毁林开荒陷入恶性循环,越穷越垦、越垦越穷。老支书坐在对面,吸一口烟,一双眼睛闭上,继续回忆。1987年,坡头发生山体滑坡,某时任大方县副县长去贵阳开会,回来被堵在路上。那条路是原来的“321国道”,现在的“004县道”,同时是当地进入四川、贵阳的必经之路。

同时期,由于水土流失严重,泥石流滑坡导致房倒屋塌,曾压死母子二人,母亲名叫韩守芬,儿子尚在哺乳期。时隔多年,王永军还能真切记得名字和细节,襁褓中的婴儿从土墙中挖出来的时候仍是吸奶的姿态。

洪水同样让王华文记忆犹新。他记得母亲结婚时陪嫁的木柜子被洪水冲走,有户人家房子里都进了水,用瓢往外舀才行。

1978年,王华文搬到山上,目睹洪灾惨剧,他决定种树。王永军证实,早在承包荒山之前,王华文就自发在山上种树、育树。

最初,王华文可不会种树。当时他是村里唯一的高中毕业生,属于“最高学历”的人。高中毕业第三天,学区和生产队找来,让王华文在当地开民办学校。那时候,公办学校少而且路远,考虑到照顾家中母亲等因素,1973年开始,王华文回乡做起了民办教师。

一开始,在生产队教书算工分,属于上等劳动力,一天算10个工分,种田的话一天只能算5-8个工分。1977年开始,王华文领到第一份工资,当月拿到6元薪水。

1978年搬到山上之后,王华文一边做民办教师,一边学习种树。一个人是种不完的,课后他请学生家长一起种树,多的时候有十几个人来。当时王华文一个人教课,多的时候教六七十个学生,几个年级混在一起,讲完这个班再讲另一个班,全科都要教。

也是那个时期,他一个人看管不过来,请了看山老人。

承包山林前,还有一个小插曲。1984年,王华文和姚正先育有一儿一女,当时没有像样的房子住,王华文砍了十几棵树做木头顶梁,被罚款1600元。为这笔钱,他们找遍了亲戚朋友借,卖了家里的牛、马、鸡等各种牲畜,后来还了两三年才把债还清。民办教师被罚款,王华文觉得丢了面子,也因此暗下决心,“非得把这片森林搞好。”。

从此王华文开始更大量地义务种树,并在1990年签订为期30年的承包合同。不成想,这份白纸黑字的协议却成为日后难以解决的问题。

猎枪、保证书与金钱

一个人看管一片森林,这并不容易。由于附近一带木材缺乏,时不时有乱砍滥伐的人混入山林,王华文回忆起和偷树者斗智斗勇的往昔,从屋内拿出一卷“保证书”。

黄色的橡皮筋拴着纸片。年代久远,很多纸张已经泛黄。有的写在抽烟用的银色锡纸上。王华文给我看上面依稀可辨的字迹,写着人名和偷树被发现的事情,底下是签字或手印。

几十张保证书,都是王华文看山的勋章,却也是他和一些村民交恶的缘由。村里谁家要烧个柴火、用点木材,这是常事,王华文不许,一来二去,街坊邻居都觉得他不好相处。平时下山去,也没什么人和他说话。

“包了这片山,简直和哪家关系都不好。”姚正先感叹。更有甚者,编了一首歌谣讽刺王华文,“王华文,包了一片毛栗林,大的树被人偷,小的树脏污人。”

不满的情绪蔓延到孩童,王华文的小儿子安松渠回忆,小时候去放牛,遇见其他小孩,有时候会因为父亲护林得罪人的事跟他约架。“你们等着,我去叫我哥来再打。”安松渠找个借口赶紧跑掉。

面对三五成群的偷树人,我问王华文如何应对。他不答话,走到身后的土屋,爬上竹梯,飞快取了个什么东西下来。

拿近一看,是猎枪。黑色的木制枪杆足有1米5长,扳机处早就生锈坏掉。

“这瞄得准吗?”我问。

“看个人眼力。”他答。

“您的眼力呢?”

“无话可讲。”

“非常厉害吗?”

“啊!”王华文一下子咧大嘴笑,他拿着枪比划着,扎好马步,一只眼睛微闭,向着远方做出瞄准的姿态,同时介绍,子弹打出去是个抛物线,要比所见目标打得高一点,步枪发子弹有标尺,这个没有,但熟能生巧,“子弹会慢慢飞。”

端起这杆老去的猎枪,王华文像长途跋涉后的战士获得补给,一下子生出力气。他回忆初中上化学课时为了研究火药的配比,到山坡上自己做实验,有次把脸和手都烧伤,当天下午无法去上课。

上一篇 点击页面呼出菜单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