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好意思,今天我要涂口红
作者: 欧阳诗蕾几年前,我去了一场关于费兰特新书的沙龙,和我想的不太一样,讨论环节几乎成了圆桌互助会般的告解现场。当听到第四位读者用审判的语气讲起自己母亲“牺牲自我、没有主体性”的一生后,我失去耐心,也只敢默念,不要用那样的语气讲你母亲的一生。
是的,我抱着听文本讨论的一腔热情来沙龙,却坐在其中,听陌生人分析自己的母亲。当众自白需要勇气,也出自真心。但从分享者的神情语气里不难分辨,哪些人出于遗憾,真正想改变目前处境,而哪些人居高临下,只是标榜自己受启蒙的觉醒者身份,更像一场割席。
然而,人怂如我,敢做出的挑衅也相当有限。出于一位普通读者的奇怪责任感,我硬着头皮举手发言,在声音哆嗦的情况下讲完对这套书的感受,“这四本小说里的世界是很大的,甚至比作者更大……书里不只有女性之间的事,还有很多东西,比如一个人在生命的半成熟期,重新处理自己和来处的关系……”
我第一次读到“那不勒斯四部曲”是在2017年,那年《我的天才女友》在国内出版。从那时至今,我从23岁到了28岁,自己的生活也发生了一些变化。四本书读完,我有种陪着两位女孩子走过了一生的感觉,书里有非常多具体的事情,费兰特用这些“工具”凿开了一个关于生存的真相,我在不同生命阶段想起这套书时,最深感触都不太一样:
23岁时,第一本《我的天才女友》,我想着我5岁就认识的女生朋友,我们一起看了这本书,讨论埃莱娜和莉拉的互相支持。
25岁,第二本《新名字的故事》,我对浪漫之爱有股迷信,好像只有在另一双眼睛的注视和确定之中,自己才存在,在书里只看见发光的尼诺。
27岁,第三本《离开的,留下的》,我在生活变动中重新理解血缘与来处,当读到埃莱娜重新接受自己作为跛脚母亲的女儿、作为那不勒斯人的出处时,我非常感动。
28岁,第四本《失踪的孩子》,现在,很多时候我也不知道人生到底怎么办才好,任何选择失去的都和获得的一样多。
“那不勒斯四部曲”里的很多生命经验与我过往的认知是相通的:比如重新发掘人的来处,我最初是从《从文自传》里感受到的;人必须诚实、不能走捷径,我是在采访许巍的过程中理解的。但书的主角埃莱娜让一切变得如此特殊,那么多人对坚定、生猛的莉拉着迷,但我那么喜欢埃莱娜,每一次埃莱娜自毁式地自我否定时,我都像朋友一样关心和担忧。
总被打压的埃莱娜,对所有收获都不确信的埃莱娜,有时自卑到连读者都觉得离谱的埃莱娜,从六岁到六十多岁,好像谁都可以蛮横地定义她,告诉她她是谁。但每一次要跌倒,她都没有放任自己倒下。我喜欢她,也非常尊重她。这期间我也在生活中摸索,有些难熬的时候,我以为在自己生命里开辟了新的路,可回头才发现,那不过是摘下原本就不应该套在我身上的枷锁。
费兰特这期封面做完后第二天,微博上恰好有一组关于女性所处舆论环境的注脚:热搜一是大企业近乎恐吓地说“女性比男性臭五倍”,热搜二是戴大直径美瞳的漂亮女孩哭着要和素颜和解。我无法表达我在出门工作前看到这组热搜的心情,这种离谱让我直接转身回屋拿口红。
不好意思了,今天我就是要涂口红,一层层,厚涂法,比印泥还要红,我生活的手印,我自己来按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