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上守护者

作者: 邓郁 王佳薇 陈洋 江豫 陈必欣 胡佳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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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三亚空管站塔台管制员的管制指挥下,一架民航客机即将着陆在三亚凤凰国际机场。图/新华社

“他们就像你的家人”

广州至云南的航线,乘务员顾月飞过很多次。行李架总被鲜花饼塞得满满当当。下飞机后,她常和同事去吃米线。她觉得旅客们友善、朴实,有人拖家带口去广东找工作,有小姑娘头上编着云南当地的五彩辫子,和航班上的说笑声一样生机勃勃。

只是这一次,和她同一段旅程的MU5735上的同行和乘客们没能归来。

“都懵了,不敢相信。”顾月说。

2022年3月21日下午,沈然正和同事们视频连线开会。曾经在国内航司担任多年乘务长的她,虽已离职多年,却仍从事航空安全监察工作。

有人蹦出一句,“摔飞机了。”

开会的五六个人全都不说话了。足足停顿了半分钟。

“在哪里?”他们挂断所有电话,开始看新闻,上各个平台搜信息。

尽管当时飞机坠毁的消息还未核实,但沈然的眼泪“唰”地下来,身子也不听使唤。“他们就像你的兄弟姐妹,你的家人……”

离职几年的飞行员江锐告诉《南方人物周刊》,MU5735航班里有一位是他朋友。“有一次他因为教师节活动上了民航网。那时候我刚离开这个行业,就约好等他有机会到我这边来玩,大家到时候再联系。他也说准备规划人生的一个新阶段,可是……我那天发了个朋友圈,你真的不知道明天和意外到底谁先来。”

事故发生第二天,四川广汉,天色逐渐暗沉,点点的光亮在中国民用航空飞行学院的小桥上浮现。

这所学院创建于1956年,被誉为“中国民航飞行员的摇篮”。那天黄昏,飞行器适航技术专业的学生李哲彧和朋友们把22盏烛台围成一个半圆。黄色烛光微微晃动,环抱着白色和黄色的菊花。中心区白色的方形纸板上,黑色的大字写着“2022.3.21 MU5735”。

小桥是宿舍通往教学楼的一条主路。一些同学特地换上了整齐的制服,他们大多来自飞行技术和空乘专业,已经和航空公司签约。有人送来了两个篮球,留言说“把球给学长们带到”。桥边摆满了水果点心、二锅头、糖果,菊花上还有一面小国旗……

前一天下午去教室的路上,李哲彧得知了MU5735航班出事的消息。那堂课恰好讲的是飞机系统,老师没提太多和事故相关的细节,只是提醒同学们要“认真学习,引以为戒”。相比那些出现在课本和课堂上的“学习内容”,这次事故让学生们受到的冲击更为直接,“第一次感觉空难离自己如此之近。”李哲彧说。22日这个流淌着善意的夜晚,让他和同学的情绪舒缓了许多。

“最大的痛是无法言说的。现在我们都在等待事故调查结果。希望能总结经验,用真相安慰逝者和他们的家人。”沈然说。

“乘务员的第一职责是安全”

根据顾月的经验,事故发生时,MU5735的客舱服务应该已经结束。她忍不住想,也许直到最后一刻,整个机组人员(包括乘务人员和安全员)都在奋力抢救这架飞机。

沈然也相信他们都在努力。“我们的训练,就是为了遇到特情时用上。平时的训练是很逼真的,模拟得很像。”

“所谓特情其实就是特殊情况,无非是‘人、机、环’。比如说驾驶员的问题、通讯失去联系、飞机遭到劫持,这是人。飞机系统故障、设备失灵、仪表有误差等等,这些属于机器方面。恶劣天气、严重的颠簸等等就属于环境造成。这些情况往往不是单一出现的,是以上情况各种组合。”江锐介绍。

乘务员入行时要参加初始培训,合格后每年还要参加一到两次复训。“复训里一类训偏理论考核。二类训更考验人,有大量关于应急处理的内容。比如水上撤离和陆地撤离,遇到客舱失压、飞机破损、失火(包括烤箱、行李架、座椅、洗手间失火等等)应该怎么处置。特情考核还会叠加,中断起飞或者冲出跑道、氧气面罩掉下来、乘客心脏病发等等,多个情况叠加到一起成为一套题。”乘务员陈荔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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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月22日晚,中国民用航空飞行学院校园里,同学们带来的物品摆满了桥侧。图/受访者提供

考核标准很高,安全类考核中只要踩到任何一个“死亡点”,就会被考官打零分。“比方飞机要在水上迫降,操作舱门的时候出现了错误就是零分。再比如,飞机紧急降落,打开舱门释放滑梯的过程里,滑梯释放没到一定的秒数,导致滑梯还未完全展开,没法让乘客安全逃生,也是‘死亡点’。而且二类训需要团队密切合作,经常一挂(科)就是整组挂。所以大家都会特别认真对待。”

听到MU5735坠机的消息,顾月脑子里一遍遍地过自己复训时的场景:“模拟机屏幕会显示出外面是火灾还是水淹的情况。飞机到达的高度,等到多少高度的时候,你就要喊什么样的口令,要去指导旅客。接下来看能不能打开舱门,还得把座椅下面的手电筒拿出来,把旅客带离飞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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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州民航职业学院的准空姐们进行客舱突发情况的应急处置训练。

沈然做过训练教员。每次训练结束,她都会跟学员们说:“感谢你们。虽然训练严格,但今天的严格是为了有一天你们遇到危机的时候能够临危不惧,保护好乘客。同时也希望你们永远不要遇到这一天。”

遇到特情的概率很低。在《南方人物周刊》采访的几位较年轻的空乘的记忆里,他们连中度颠簸都很少遇到。在沈然二十多年的工作里,也只遇到过一次重度颠簸。

“当时整个人被腾空摔到天花板,再‘嘭’地摔下来。左胳膊摔到了座椅金属上,淤血,人是迷糊的。起来看到客舱里很多乘客自己在捞安全带。地上全是饭、水。当时第一反应是找空座位,哪怕爬过去,也要先固定好自己。”

关于颠簸的应对有严格的规则要遵循。颠簸时驾驶舱有雷达云图的提示,机长会判断前端情况,给客舱安全带指示灯以不同铃声的提示。客舱乘务员再根据不同的铃声级别采取不同措施。初级颠簸会给旅客提示;中级以上要马上停止服务,做好自我保护;而遇到重度颠簸,乘务员首先要做的是找空座位坐好并系好安全带。

遇到重度颠簸的那次飞行归来,沈然这组被安排调整休息。但她说,经历越多,也就越来越沉着和有信心。

对安全和生命有更深刻的体会,是在她成为母亲之后。“你的牵挂更多了。你不是一个人,上有老、下有小,对自己活在这个世界上有了敬畏。你去检查的每一个安全带都是为客人负责的。”

“经常有旅客说,你不就是个服务员吗?其实不是。乘务员更多是责任者和组织者的角色,我们的第一职责就是保障客舱和旅客的安全。”沈然强调。

具体到每次飞行,这种意识从起飞前几小时就开始启动。一般机组与乘务组等多部门会在起飞约两小时前到场,召开协作会议,明确各自的职责与分工,对当期航班的所有因素进行研究与提醒,涉及气象条件、航线和航空领域安全,包括机上和中转机场可能遇到的突发状况。如果不久前刚刚发生一些紧急情况,协同会上机组和乘务组都会演练和复习如何处置。

在迎客阶段,乘务组会通过旅客的表情状态和肢体动作来分析,像醉酒者或精神可能存在问题者,会主动去看对方的登机牌。“旅客就座之后,我会给区域的乘务员打电话提醒注意,言语不要刺激到精神疾病患者。如果(有可能会发作的患者)正好坐在靠近紧急出口处,我们就协商调到后舱尽量碰不到门的空旷座位。”一位受访的空乘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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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国航乘务员正在进行客机陆上撤离模拟训练。图/视觉中国

飞机发生重大事故造成多人伤亡的事故率约为三百万分之一。30年前,重大事故的发生率为每飞行1.4亿英里一次。如今的概率是14亿英里才发生一起,安全性提高了10倍。而每一次险情或重大事故后,民航部门都会制定更加严格的规定。

2012年,中国民航发生的多起安全事故都与颠簸有关,当年10月16日,中国民航颁发了96号文件《关于加强客舱安全管理工作的意见》,规定:在起飞的20分钟和落地的30分钟,任何机组成员严禁从事与安全无关的其他工作,并且要在指定的位置上就座。

马航MH370失联事件之后,民航局颁布新规,禁止航班飞行中驾驶舱机组成员少于两名。对于只有两名飞行员配置的单通道飞机,如因工作需要或者生理需要其中一人必须离开驾驶舱时,舱内必须再同时增加另一名机组成员,包括乘务员或者安全员,以保持舱内互相监督。

资深空乘萧马告诉《南方人物周刊》,疫情期间,机上乘客少,座位较多,有乘客提出想坐在第一排或紧急出口,因为这种位置比较宽,坐着舒服。要是按照从前强调服务的宗旨,也许会同意,现在不会。“在疫情防疫的关键阶段,有可能航班上有密接或感染者,要通过具体的座位找到这个人,一旦换座位就没法确认和追踪了。”

沈然还讲到,从前飞机上最容易失火的地方是洗手间(有乘客偷偷吸烟),现在很少了,更多是锂电池失火。2015年,深圳飞往巴厘岛的一个航班即将落地前,一位旅客偷偷使用的充电宝发热造成客舱有浓烈的焦煳味,幸好乘客反映、乘务员及时发现并迅速处置。

一旦发生紧急情况,没有时间犹豫。“那个时刻,可能像‘您’‘请’这样的敬语都没有了,而是非常专业坚决,以命令的口气让乘客听从指挥,90秒钟内完成所有乘客的撤离。”沈然说。

天空的“铁律”

对张平而言,做飞行员的吸引力在于这是一份终身学习的工作,也在于行在苍穹的美不胜收。

“有时候要追着太阳飞,从日出的时候追到日落,太阳就在你整个飞行的过程中,不离不走;有时候你往彩虹里飞;还有时云很厚,你刚好就擦着云头飞,就好像在大海里面冲浪一样,云会被你划开。”

从小在航空公司家属院长大,江锐的亲人里有1949年之后国家培养的第一代航空飞行员。高考前他被同桌拉去“陪跑”,参加了民航自主招生,就进入了这个行业。伯父告诫他:“既然选择了飞行,那你所飞行的每一个航班,你都要把它当作你执飞的最后一趟航班来飞,要认真去对待它。用行业话讲,你作为机头,就要担负起机头的重担。”

他说接触到这个行业之后,自己从一个男孩转变成了一个男人。“处理特情的第一原则是保持好飞机的状态,其中最重要的就是飞机姿态,其次是速度、轨迹。其实很多特情中飞机的状态不会发生剧烈变化,在这些情况下最大的难点其实在于怎样判断造成特情的原因,因为找到了原因,才能知道后续怎么去处置是合适的。”

冷静来自于日复一日的学习、考核,各种应急处理几乎形成了肌肉记忆。“紧箍咒”亦如影随形。民航实行终身记录:从学飞开始,到每一次训练、每一个航班,一旦出了类似“重落地”、“长平飘”(着陆时飞机落在跑道中线或接近跑道尽头,导致飞机可能冲出跑道的不安全距离)、“飞行姿态不对”的警告,都会被记录,终身伴随飞行员的飞行档案。

2022年2月19日,中国民航安全飞行累计超过1亿小时,破全球同业纪录。“十三五”期间,中国民航运输航空百万小时重大事故率和亿客公里死亡人数均为0,并连续18年确保了空防安全。而中国飞行安全要求之严,在世界范围内也数一数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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