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画家丁冰 续航二十年
作者: 张明萌
2009年,漫画家丁冰第一次到日本,她难得有了近三个月的空闲时间。中国杂志《漫友》与日本角川书店合作,计划挑选一名中国漫画家到日本交流半年,推出作品,在中日杂志同时连载。丁冰成为了这个幸运儿。
2022年3月24日,讲述中国当代漫画家生态的纪录片《漫画一生》播出。当初制片人社社在找寻拍摄对象时,罗列了上世纪90年代以来红极一时的漫画家名单。询问一圈后发现,名单上的很多人都已经转向新的赛道,人生与漫画再无关联。丁冰是为数不多的例外。当年的赴日经历则成为她20年职业生涯中毁灭与重生的节点。
作为看日本漫画长大的一代,赴日交流漫画对丁冰那一代中国漫画家来说更像一场朝圣之旅。但这旅途的开始就让她的经验全部被颠覆:日本漫画实行编辑负责制,有详细的作者指导教程和技巧锦集,这些自漫画诞生后就经过重重迭代和过滤的准则能够使任何一名新人(哪怕画工很差)的作品具备发行的水准。同时,筹备一部画作需要的时间以年计算,用以穷尽资料、细节和各种故事的可能性。由于丁冰的交流时间只有半年,她的筹备时间缩短到了三个月,编辑持续的对时间不够的忧心忡忡令她无所适从又心慌意乱,虽然她明明空闲得无所事事。
摩拳擦掌去秋叶原的热情在到达日本半个月之后已经消失。丁冰家附近有公园,她常去那里的草坪放空。百无聊赖中,她看到天涯的一篇帖子,贴主信誓旦旦:“我会让大家明白死亡的真相。”他从哲学开始切入,夹叙夹议论述死亡。她追番似的追楼跟帖,贴子最终坑掉了,但她出不来了。她借来冯友兰和罗素,陷进中国哲学史和西方哲学史的叙事里。于是,一个带着“开启中日漫画新篇章”使命感的中国少女漫作者,在日本二次元基地附近的草坪上,拿起了柏拉图、康德和尼采,开始思考生存和死亡。
“我就是靠画男的很帅在这行‘混’了20年”
丁冰画漫画是“误入歧途”。家里同辈小孩个个听话,家长怎么安排他们怎么做,而她很少服从管教,成了“严肃”家族(从从事的工作来判断)中唯一的异类。30岁以前,家里人都叫她“异人”。
她生于1981年,在重庆的一个县城长大。父亲因国画驰名当地,她也因此拿上画笔。父亲不肯教她,母亲为她找了县里最好的绘画老师指导。那是日本漫画繁盛的年代,她在成长过程中不可避免接触到了租书摊上成堆的经典画作。她最早看的漫画是《凡尔赛玫瑰》。她爱看《美少女战士》,吸引她的不仅是里面的水手战士,还有武内直子画笔下俊美的男性角色。但或许是为了映照漫画名字,这部作品里的男性角色多是反派,结局不太美好。唯一的正派男主角地场卫在水手战士的光环下显得软弱不堪。另一部钟爱的作品《圣传》,她最欣赏的男性角色阿修罗王死得凄惨。她暗下决心:我要画我喜欢的男性角色,然后给它非常好的结局。“我当时的梦想就是,我要画四千多美男的‘后宫’。”
在求学阶段,漫画被很多家长和老师视为“影响学习的东西”,对丁冰来说也是如此。按照家长的规划,她应该学优秀的长辈和哥哥们,从事物理相关的工作。几乎每一次考试,她的物理都能甩掉第二名十几分。
物理天赋意料之外地为她省出不少看漫画的时间。读书期间,她看遍了能找到的所有漫画,脑袋里积攒了各种不同类型的男性形象。往后20年,这些形象厚积薄发,出现在她的作品中。她漫画里的男性角色英俊潇洒,帅得各有特色。她因此一度被读者称为“丁英俊”。曾经,她不太喜欢这个称呼,因为听起来颇有些以色事人的意思。
“年轻不懂事,总觉我就是靠卖男主角的脸(走红),感觉不是实力的体现,会故意去挑战一些奇怪的类型。现在看,那些尝试也没有跳脱我的框架。”丁冰说,“我就是靠画男的很帅在这行‘混’了20年哈哈哈哈……”
变化还是有的,以前看男性角色,总代入女主角,像在看另一半。现在年纪大了,觉得女主角是女儿,男性角色像是女婿,越看越挑剔,越挑剔越觉得不行。
14岁时,丁冰开始尝试画漫画。在父母以为她睡着以后,她爬起来画画,一个月能画28到40页。“那时候还是手工贴网点,其实已经达到了职业作者的工作量。”丁冰说。每天早自习她都很困,手握清凉油也不管用。记忆中,她好几次涂着清凉油就睡着了。脑袋像啄木鸟似的,沾着清凉油的手戳到了眼睛里,痛醒不到三秒又昏睡过去。一直到第二节课下课、做广播操的间隙才能苏醒。
如此回忆,丁冰的中学生活只剩下物理、漫画和清凉油。
这大概能解释出道后的丁冰为何能产出惊人。出道头十年,她笔耕不辍,每天工作超过12小时,仗着年轻和热爱,以及一支熟练度练到顶的画笔,不知疲倦。她的多部作品在《卡通王》《漫友》《少年漫画》《新蕾STORY100》等知名漫画杂志连载,均推出单行本。角川书店选定她时,她已经是中国知名的少女漫作者。
迷迷糊糊快高三了,楼上的小伙伴要去考美院,参加训练班,问她要不要一起去,理由是“可以在外面玩一个月”。她心动了,跟母亲汇报了一声,看似随意地拣了前途。考虑到父母已经结束婚姻,她在人生重大事项的选择上有了更大的发言权。“一方面出于对正规道路的害怕,一方面觉得好玩……但是后来经常后悔。”
她最终考取了四川美术学院,开始给漫画杂志投稿,剑指“5155”(中宣部和新闻出版署1995年起实施的中国儿童动画出版工程下的5本儿童动画刊物,即《中国卡通》、《北京卡通》、《少年漫画》、《漫画大王》、《卡通先锋》),但闯出名堂还得等2000年发表在《少年漫画》杂志的作品《SHOW》和《SOMEDAY》,她凭此获得杂志颁发的“年度新人奖”。
上世纪90年代后期,中国漫画杂志萌芽,《漫画party》《漫友》《少年漫画》等杂志为创作者提供了充足的平台,报刊亭的普及则为漫画带来了广泛的受众。中国漫画作者的产业链逐渐成型。
画漫画收获颇丰。丁冰的第一笔单幅稿费50元,她买了个大娃娃,放在衣柜上面。晚上画画时,娃娃就对着她的床头。第一个短篇漫画《SHOW》拿到了800元奖金。她迅速因画漫画成了学生中的有钱人,一个月收入有几千块,而当时重庆一个美术生的生活费大概500块。足够的经济回报为当时的一批漫画家提供了乐于奔命的动力和靠双手吃饭的底气。
为了喜欢而画画
思考了生存和死亡半年后,丁冰的赴日交流结束,现身第三届中国漫画家大会会场。大会组委会特地为她举行了“毕业典礼”。活动通稿中写道:
“丁冰表示在日本的学习,不仅获得了专业、系统的指导,更接触了全新的动漫创作理念,吸收了大量创作技巧并积累了丰富的创作经验,今后将在吸收日本动漫创作精髓的同时,结合中国文化的精华,投入到漫画创作的实践当中。
据了解,丁冰将在(2009年)10月正式推出她在日本的出道作《学园GOD!》,该作品将于中国知名漫画杂志《漫友-可爱100》及日本知名漫画杂志《Asuka》上同期连载,成为第一部实现中日同步连载作品。其后还将集结成单行本在中国内地、香港、台湾及日本同步出版发行。”
现在看来,这则通稿集合了“言不由衷”和“事与愿违”。《学院GOD!》中,主人公千代莲的妈妈是日本人,爸爸是中国人,她为了学习陶瓷课程也为了摆脱自己身上不能谈恋爱的可恨诅咒来到了中国的天宫学园,却遭遇了学园里的天神东木仁,由此展开一段轰轰烈烈的闹剧。故事设定新奇,画风精良,但在中日发行皆遇冷。日本读者认为没有从中看到中国特色,是向日本编辑妥协的产物。国内市场也反响寥寥。丁冰备受打击。“出发前很多朋友跟我说,希望我把中国漫画带出去,我本来没有想到这些,但后来这些期许反而给了自己很大压力。后来,《学园GOD!》项目没有继续下去,这让我感到很自责,为什么没做好?”
往后几年,丁冰虽然仍在出版作品,但状态越来越差。她的哲学研究还在继续,一些心得被画成了漫画《龙录》,开篇第一句就是西方哲学鼻祖泰勒斯的“大地浮在水上”。她的视野扩展到了心理学领域,还因此拒绝了朋友提出的看心理医生的建议。在厦门晒了半个月太阳后,她意识到很多问题都是那趟日本的旅程产生的,只有回到那里,才能解决问题。

几位“有钱有闲”的挚友在这次心灵疗愈之旅中陪伴了她。与第一次来时带着“家国天下”的宏愿不同,这次在日本的三年,她一身轻松,纵情玩乐。此前,她在中日活动上认识了一批日本漫画编辑,2009年在日期间,对方知道她身处角川书店的中日合作项目中,即使见面也不谈工作,这次反倒主动找她谈了不少行业秘辛。
或许是哲学功底渐深,也或许是格局渐宽,丁冰在某个自己记不太清楚的、但确实存在的瞬间完成了对日本传统漫画作业模式的祛魅。“我老是觉得他们那一套思维很正确,想着我要那样画,才能够更好,但这样就落入他们的模式之中。我在他们的模式中重复他们的叙事,为什么我不能有自己的叙事?”两相对比,几年前通稿里的“言不由衷”不言自明。
2016年,丁冰的家人结婚,她因此回国。那时,中国漫画迎来网络平台发展和资本投资热潮,有了全新的面目。她有预感:此后,自己的漫画旅程将开启新的篇章。
很快,丁冰的作品《天真有邪》《宇宙琴未响》等出现在了网络平台。她最初的读者已经长大,新的读者陆续有来。目前,新作《花和刺猬逃跑了》在连载中。作为一名成名已久、颇有经验的漫画家,她拥有了一定的话语权:不要为她做宣传,不要给她光环;稿件发前给编辑团队看,编辑一定要提意见。一一得到满足,她说自己终于又可以“为了喜欢而画画”。同时,她给自己定下要求:不能断更。“以前因为心情起伏和客观因素,很多故事不完整。现在我会尽量让故事完整。”
除去自我放逐般逃离漫画的三年,丁冰正式进入漫画圈已经20年。她职业生涯有历史性意义的标签是“第一位同时在中日连载作品的中国漫画家”,尽管这个标签为她带来近乎毁灭的打击,但也为她带来了人生的重启。
2016年离开日本前,丁冰又去逛了第一次来日本时逛过的商场,发现商场里面一切如旧,任何店里的任何物品的摆放位置都没有变化。初见时的兴奋已经成了再见时的困惑,商场里坚如磐石的陈设也同样显现于行业模式与职业准则中,连漫长积攒的时间之力都不能与之抗衡。
国漫还处于野生状态
——对话丁冰
人:人民周刊 丁:丁冰
陷入日本漫画体系
人:你第一次去日本的时候心态如何?
丁:我去之前,《漫友》给我办了一个内部欢送会。当时日方来的人是角川集团的董事长角川历彦,他已经好多年没出现在公共场合了。当时他问我对日本漫画最感兴趣的地方是什么?我说看到过一个日本的新人比赛,画得特别幼稚,但是看到那些作品就觉得那是漫画,就算不会日语,但看得出来这些漫画的成熟度比国内高。角川非常诡秘地一笑,他说对,实际上就是编辑制度,你来了就可以教给你。
我去了日本了解到,日本漫画是建立在编辑制度上的,漫画社的核心是掌握着厉害的编辑,编辑可以用成熟的一套体系把作者训练出来。
他们给我配了日本编辑。当时国内其实有一点想做,但是从商业角度来说,我觉得在国内实际上没太大必要。长期以来日本(依靠这套成熟的体系)形成了一种阅读习惯,所有人都在这套阅读习惯的培养下长大,这套习惯就一直能行之有效。但国内就算没有阅读习惯,只要故事能让人看得懂,作品就能进行下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