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树王”辛达布
作者: 聂阳欣格林村的门巴族人一直知道山里有几棵巨大的树。从村里一路绕山往下走,经过最偏僻的村户,便是一片原始森林,格林村的生活曾经很大程度上依赖于它,人们在林间刀耕火种、砍树建屋,也在这里索取煮饭取暖用的木柴。对于经常在林间行走的男人们来说,巨树成为像河流、山峰一样辨认方向的校准物,女人们通常不进山,偶尔帮忙用背篓运柴火时,会感叹一声,“这棵树真大啊。”
其中最高的树是一棵不丹松,它几乎是周边树木的两倍高,树身需四个成年人合抱才能围住。它身后的泥土上横亘着一棵几乎同样高大粗壮的不丹松,是在1950年一场8.6级的大地震中倒下的,它幸运地没有倒,但也在那场地震中折断了树干,又在断枝旁重新生长出树顶。


它生长的这片森林海拔在1700米左右,印度洋的暖湿气流带来充沛的降水,墨脱的重重山谷蒸出常年的雾气,形成典型的山地雨林。
它有着数不清的邻居。数量最多的是以爵床科为主的灌木,长得像人那么高,灌木底下生长着菊科马兰属的花,10月份左右会开出像星星一样的花朵,在雾气下亮晶晶的。一些阔叶乔木如西南木荷和薄片青冈围绕在它的四周,大大小小的蕨类则填满了空隙的泥土,最古老的种类有恐龙时代遗留下来的桫椤。它的身上还附着了许多兰花、杜鹃花、月菊、树萝卜和爬树龙。
在它生长的上百年里,除了居住在此地的门巴族人,极少有人知道它的存在。它隐在格林村的雨林之中,雨林隐在墨脱一眼望不到尽头的森林之中,而整个墨脱隐在高原雪山之间,像一朵“隐秘的莲花”。
2013年,西子江生态保育中心负责人李成闯入“莲花秘境”,发现了这棵树,提出了中国最高树是不丹松的设想,并做了重要的前期工作。9年后,在山水自然保护中心、西子江生态保育中心、北京大学遥感与地理信息系统研究所的郭庆华教授课题组和西藏自治区林芝市墨脱县林草局等机构的合力下,这棵树被确定为目前已知的中国大陆最高树,高76.8米。
李成给它取名“辛达布”,在门巴族语言里意为“树神”。
潜在的树王
测量一棵巨树的高度并不容易,最传统的方式是攀爬测量,2021年云南高黎贡山72米高的秃杉就是用这一方式测出来的。但攀爬这样的高度需要做好专业的防护,越接近树顶,危险越大。
自从2013年发现辛达布,李成一直在思考,如何测出它具体的高度。2016年,他准备了一台简单的激光测距仪,测得的数字是79.8米,2018年再测的结果是81米,他觉得数据并不精确,想借助无人机测量,但无人机失控了,挂在了旁边的树上。
2021年,李成下定决心要给辛达布下一个定论,通过北京大学教授吕植联系上了郭庆华。巧合的是,北京大学的郭庆华也想寻找最高树,并且正率领团队制作中国森林冠层高度分布图。他们收集了全国数以万计的地面与无人机激光雷达数据,结合星载激光雷达数据,发现藏东南地区森林的冠层高度是全国最高的区域之一,平均高度在25至30米,甚至更高,远高于内地,有可能存在中国最高树。
李成分享了不丹松林的点位信息,郭庆华课题组的博士后任淯带上仪器,一支测量小组建成了。2022年4月28日起,他们在墨脱正式展开了测量。根据李成在墨脱多年的观察,测量组首先用无人机搭载激光雷达对格林村几个不丹松分布区域进行整体扫描,发现存在11棵潜在高于70米的树,之后,他们用背包式激光雷达一一对每棵树进行单独测量。


任淯一直从事遥感研究,分析大范围的卫星影像数据,但走进原始森林还是头一遭。临行前,她购置了一套冲锋衣和越野鞋作为徒步装备。他们实地测量的第一棵树位于悬崖边,路途最远也最难走。第一次测量时,他们来回走了8个小时,激光雷达却因为下雨而无法正常使用。第二次去时有经验了,来回用了6个小时。这条路需穿越一大片植被茂密、淤泥湿滑的原始森林,再翻过一截陡峭的山坡,大多数时候,任淯要用双手攀住山石才能前进。
比淤泥、倒木、山石更令人烦恼的是大量的山蚂蟥,它们栖身在植物叶片之间,在人经过时迅速吸附到衣服和鞋袜上,以吸血为生,雨天数量尤其多。任淯注意到的时候,身上已经扭动着许多蚂蟥了,大的有一指长。她很害怕,但同行的人都没什么反应,她只能强迫自己淡定下来,隔着手套一只只把蚂蟥摘下来。
第一次被蚂蟥叮时,任淯听说盐能对付它,举着手四处找盐,找到时蚂蟥已经吸饱血自动掉下来。被叮过几次后,她已经能敏锐地感知蚂蟥的存在,每当身体有哪一处觉得刺痛或有凉意,伸手过去就能摘出一只。
11棵树全部测量一遍后,有8棵树被证实高于70米,有两棵树高达76米以上,一棵是悬崖边的树,另一棵是林间的辛达布,王者将在它们之间产生。任淯和其他成员对这两棵树用无人机结合背包激光雷达反复测量,又采用无人机在树顶悬吊鱼线的方式验证。从视觉上看,悬崖边的树更为高大,因为它茂密的根系大量裸露在外,但根部不能算进树高,测量时要以枝干和根部的分界作为基准。5月8日,结果正式出炉,辛达布以几十厘米的优势成为“树王”。
“很多人催我们快点出结果,但我们想得出更准确的数据。”任淯说,“激光雷达目前是最精准的测量手段,但为了让结果更为直观,我们用鱼线进行物理测量,发现激光雷达的误差在10厘米以内。”
密集测量的十几天里,任淯和测量组的成员非常忙碌,白天出野外,晚上和在北京的团队共同分析数据。最开始的几天,他们早上8点集合,后来发现早晨山林起雾,雾气会影响激光雷达的运作,他们就等雾散了再出发。
格林村的自然环境非常优美,森林郁郁葱葱,雪山遥遥相对,但任淯很少能放空下来去欣赏它们,她习惯于控制风险,排在她脑海里的头两件事,一是完成测量目标,二是成员组不要在森林里受到伤害。每天,她最开心的是傍晚从森林里走出来的时候,必经的小路上横着一条溪流,夕阳让河水泛起金光。任淯淌过溪水,回头望时,终于拿出手机拍摄了一张风景。
格林之森
在心弦紧绷的情况下,任淯依然感受到了森林对人的疗愈。辛达布的树枝间空出一块天空,围绕着树身的藤蔓和苔藓测量辛达布的间隙,任淯一抬头就能看到,她感受到了热带雨林的生机。林间还有一处地方,生长着三棵很高的不丹松,四周没有太多别的树,只围着些低矮的草本植物,任淯觉得这里有神奇的气场,每次路过她都觉得舒畅怡人。她对格林村民桑杰说起时,桑杰告诉她:在门巴族语言里有一个词,形容家里有三个兄弟,别人就不敢欺负,“这三棵树像一个家里的三兄弟一样。”
村里的男性大多承担护林员的工作,每月轮流巡山一次。桑杰的汉语在其中数一数二,成为了测量组的向导。每次进山,桑杰带一把藏刀、一袋盐,用刀在繁密的蕨类中砍出一条路。任淯起先担心砍断植物会不会对森林造成破坏,桑杰保证不会,“过几天没人走,它们会重新长出来。”
测量组带的仪器多时,桑杰会主动帮忙背,他在林间负重行走惯了,几个小时也不喘一口气。墨脱通公路以前,格林村民去哪儿都靠走,买盐巴和清油,要走上三天去派镇买,去的时候带上自己做的藤木拐杖、编的拴牦牛绳、种的野花椒。
林间行进匆忙,桑杰只管在前带路,顾不上聊天。测量组工作时,桑杰闲下来,时不时砍些野果分给大家,或者对着某个植物念叨,例如“这是棕榈树,做床垫的,树芯可以吃”。
5月中旬,桑杰骑摩托车时摔了一跤,向导的活儿委托给了他的堂哥忠东。忠东对森林同样熟悉,早前,格林村的生活与森林密不可分。老一辈的人相信,森林是神仙居住的地方,而神仙能满足他们的生活所需。
忠东今年49岁,他记得以前盖房子、烧柴,都是从森林里取木,砍伐过很多比辛达布还要高大的树。种苞谷地时砍倒的树更多了。每年农历三月,男人们上山砍树,开辟一块空地,倒下的树运不回去,原地烧毁,然后种上苞谷。外面的人带着酒来打声招呼,也能随意从林间带走木材。
“墨脱一些地方是经历过刀耕火种、‘剃过光头’、砍得一棵不剩的。”李成看过墨脱上世纪80年代的旧照片,县城周围有大量秃秃的山,因为生长条件好,如今很多地方重新长出次生林。
十多年前,墨脱开始禁止砍伐树木,村民们用木材要从波密县买,一立方七八百元。随着生活条件的改善,煤和电逐渐替代了柴火,政府的资金扶持让家家户户修建起新房,木材的需求量变少,忠东有五六年没买过木材了。
村民的经济来源也在逐渐摆脱对森林的依赖。四年前来到村里任书记的黄家斌带着村民一起发展林下经济,在村里培育灵芝、猴头菇等名贵药材,修建茶园和鱼塘,利用闲置的房屋开设民宿,稳定村民的收入。此外,村民每年还能得到一笔护林补贴。


李成对这样的转变感到欣慰,“我合作过的向导都变成认识十多年的朋友,我看着他们从原来的猎人变成森林的保护者。”
辛达布在媒体上公开的那天,村里人都非常开心,桑杰和几位好友痛饮了几杯,他们一直都知道辛达布很高,但没想到它会是大陆目前已知的最高树。李成认为这是发现最高树的意义之一 ——引起人们的自豪,同时引发人们的关注和保护。
可惜的是,原本被砍伐的树林,即使如今长成次生林,在生物量和生物多样性上也远不能与原始森林相比。包括辛达布在内,墨脱的巨树,大多在遗存的原始森林里。
生长即是存活
找到辛达布后,下一个重要的课题是研究它为什么能够长这么高。
李成认为辛达布等巨树的存在能够反映原始森林演替的过程。从格林村的边缘向森林走去,步行一小时内的树林几乎全是不丹松,越往深处走,不丹松越高,树身越粗壮,这是一片典型的不丹松的次生林。“第一,这里的条件很适合不丹松;第二,这个群落内部是同种类的竞争,同种类不同的个体为了活下去,要以最快的速度长高,才能不被同类排挤。”这是森林演替的前期阶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