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炯炯:野心与天真

作者: 邓郁 陈必欣 赛璐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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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炯炯,生于1977年,沿着电影和绘画两条线索展开创作的艺术家。电影作品包括《 彩排记》( 2008)、《 黄老老拍案》( 2009) 两部短片,以及《 大酒楼》( 2007)《、姑奶奶》( 2010)《、萱堂闲话录》( 2011)《、痴》( 2015)《、椒麻堂会》( 2021) 等多部长片。图/本刊记者 姜晓明

看邱炯炯导演的电影,有点像吃折耳根,有嚼头和余味,复合而多义。这种难以定义感,从《椒麻堂会》的开场便现端倪:

几乎伸手不见五指的城墙根儿,一点昏黄的灯光在角落亮起。分不清年代与时辰。

两个头发乌糟糟、大喇喇说话唱跳的“神怪”,从一辆像改装而成的简陋三轮车上下来,略带恭敬地冲着一位老者致意。

几分钟后,银幕上天光亮起。天空、城墙、山石树木,渐渐看得分明,像是——不,其实全是影棚里画出来的景片。老者原来是一位经历坎坷的川剧丑角演员丘福,对要接他去另一重世界的牛头马面心知肚明。接下来,在白色塑料布抖动的河流和纸片搭成的西南山城里,丘福的人生从孩提时代开始,徐徐展开。各色人等在阴阳两界行脚游吟,交织互文。

2021年8月,《椒麻堂会》在洛迦诺国际电影节斩获评审团大奖。一个多月前,这部将近180分钟的影片在豆瓣开分,目前评分9.0。

有人评价邱炯炯的创作是“极繁”,如果“繁”意味着电影承载的信息量,梨园元素和多重叙事、转场处理与画外音等种种匠心,也许。

但邱氏影像还有许多鲜明的特质:从16年前的处女作《大酒楼》始,多半围绕家庭叙事或历史的重构,而作者对本人介入的重视、独特的视听语言与剪辑、悲剧感伴随戏谑感,都让他的影片很难归入一般的纪录片之列。

邱炯炯于是被冠以“形式主义者”标签。“我的形式都是为内容服务的。”他本有点辩解之意,顿了顿也没太坚持。“我想表述的核心始终是,不能遗忘。这和你要表现的是谁关系不太大,而且我越来越愿意去拍那些看起来庸常普通的人物。我不追求所谓的变动。如果那个我在意的点引爆了我,我会揪着这个点去燃烧,可以做一辈子。”

小丑底色

锃锃的光头,艳粉色T恤系条黑色围脖,笑起来嘴角绽开,练达里不乏顽皮。据说邱炯炯三岁时便能活灵活现地表演一些丑角动作,问他,拼命摇手:“哪里,我根本谈不上懂戏。”至少从形象和气质上看,他身上颇有些(养)祖父邱福新的影子。

邱福新,著名丑角,《椒麻堂会》主角的原型。个头不高,清癯谐谑,天生戏骨。上世纪初,年幼的邱福新投靠四川军阀戏迷刘麻子,跟随其成立的“新又新”川剧团颠沛流离,受宠也受罪。1950年代剧团被收编为乐山川剧团后,他拿公薪,四处巡演,名噪一时。后来,进牛棚,关猪圈,又再出山,人生如戏般循环往复。

善演“小人物”的邱福新喜爱卓别林,他脑中没有程式条框,常把木偶、皮影的“僵硬”表演也植入现代戏中,令人忍俊不禁。“川剧于我,不是‘传统文化’,或是变脸、吐火这么简单。它的灵魂就在于创新。”邱炯炯这么理解。

丑角在剧团里拥有很高的地位,“休息时演员可以坐在服装箱子上。”从台上到台下,角色褪去,演员的悲喜日常还在继续。邱炯炯曾经看过一个青衣女演员跟丈夫打架,脚被男人拿水烫伤了,一瘸一拐,哭着去上妆,上台立刻跟换了一个人一样。“后来我理解,这其实是最壮丽、最销魂的时刻。小丑精神在这个意义上才接近一种本质。”

对巷弄里的老人们来说,戏院不是殿堂,而是歇脚、舒坦、谈笑的背景地。在酒馆里吃点花生,喝点酒,进了戏院又溜达出来。刚在河边打了条鱼的渔民,头一件事就是换点钱跑去看戏。邱炯炯眼见这些观戏者“理所当然地无牙地笑,理所当然地伤心抹眼泪,大声咳嗽擤鼻涕,打瞌睡打鼾,理所当然地雷打不动天天来”。所有这一切,满足了他凝视和倾听的欲望。那种缥缈而又真实的气韵,让他像中毒和被包浆一般,浓郁着,黏乎着。

当工矿俱乐部礼堂、露天舞台乃至剧团戏台渐渐落寞,和祖父同时代的演员们也纷纷退休和故去。2006年,邱福新逝世20周年,剧团举办纪念他的专场演出。带着DV回乡的邱炯炯在彩排时分捕获了一股久违的气息。

后台拿着道具戏耍的孩童,在台上随性主持的王大爷,看到炯炯惊呼“你这么大了”的青衣奶奶,连声道“我这样子不好看,别拍”的小丑爷爷,在他如入无人之境的镜头中,尽收眼底。

身体状况最差的花脸爷爷,在一片喧闹声中执意发言,但“咿呀”了半晌,完全听不清他讲了什么。“这段不是消音,他就是一个失语的状态。其实也是一个很明显的象征。老头儿讲的时间特别长,当时我就想问这个人是多么不愿意离开这个局?哪怕桌上没几个人了,他都不愿意从饭桌上起身离开,然后告辞……”邱炯炯叹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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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椒麻堂会》 中的一场群戏。右上倚门者为易思成扮演的丘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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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椒麻堂会》阴间诸角合影(从左至右):鸡脚神、驼儿、丘福、马面和牛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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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炯炯和吕欣在《椒麻堂会》拍片间隙。图/受访者提供

如果说《彩排记》是对气场的记忆,《椒麻堂会》则带着更多个人与外界对抗的力量,和情感的温度。

给丘福的扮演者易思成打电话,电话那头传来一个温和持重的声音。在他曾经活跃的独立纪录片界,大家眼中的易思成是典型的儒雅文人。他也觉得自己身上完全不具备丑角的表情和肢体语言。当邱炯炯找到他扮演丘福时,易思成用了好几个月的时间来做心理建设——“行不行?”

他曾试着往丑角的“表面”努力靠近几分,挤眉弄眼,缩骨抖肩,却难免徒然。慢。也许不用走到他(丘福)那端去,而是走到一个中间的位置,用本色赋予这个角色一些温暖、真实的东西?

丘福头上的红色绒线帽,鼻尖上的一团红,和易思成肃穆的表情、缓缓的动作,形成了一个滑稽而笃定、沧桑里不舍良善的融合体。面对世事的诡谲荒谬,电影中的丘福很少还以颜色。千帆过遍,脸上始终不曾荡起多少波澜。

在邱炯炯看来,易思成内里的批判,身上那股不可多得的古意,都是小丑的内涵。“万分绝望里你能撼动什么呢,但哪怕来一个不恭敬的表情或者鬼脸。这就是小丑精神——尘埃的最后尊严。《椒麻堂会》既是个大局,也是个群丑戏。所有的人都是丘福,所有的人都是作者。”

影片里有不少动人心弦的时代细节。譬如丘福和妻子桐花凤为了给嗷嗷待哺的女儿一点营养,到公厕粪坑打捞蛆虫后烤熟,拌在粉里给孩子吃。

但90后摄影指导冯宇超回想起来的,却不是这种日常里的“惊悚”,而是一开场丘福被牛头马面带去见阎王,他一个劲儿地奔跑,口中喃喃着“谁都不是我的领导,只有我老婆是”。

“他说得那么好笑,却很有力。和一种极大的带有摧毁性的力量相比,人的情感才是最重要的吧。对我来说,这部电影最抓住我的就是这个:世界在动荡,逼迫着你往困难的方向走,人很容易被那些负面所影响,不知往哪里去。但丘福他们身上自有那种不羁的生命力,笑一笑,好像不作为,精神内核却是非常顽强的。”冯宇超说。

祷告与反抗

2019年夏,冯宇超受邱炯炯之邀,前往乐山某工厂的人造影棚与之见面。

“一到那儿,就看到导演他坐在一个特别高的梯子上,正拿着画笔画一个场景,和我之前工作过的剧组截然不同,有点魔幻。”

那是个不到400平的工厂车间,顶棚蒙着白塑料布,所有的布景,正是在那一圈自然洒下的“天光”下绘制而成:景片由一卡车从垃圾场回收的废木料制成,天空由邱炯炯和发小吕欣一笔一笔涂抹出来;山丘和石头是大块泡沫切割后拼在一起再上色;盆地般的小城里的房子是用瓦楞纸撕开、用横截面做出的模型,一个个如火柴积木般聚拢;阳间驼儿背着的川戏拜神(太子菩萨)露出的那只脚,在冥界里被放在墙边当成了花瓶;阴间打麻将的那场戏,背景里的烛台也是手的形状,因为“阴间的陈设本是阳间的记忆碎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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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炯炯画作《 椒麻场景设计图之码头吊嗓儿》

三年前,乐山籍作家周恺初次看到一些景片的模型和照片,心里暗道,“像一出儿戏啊。”等看了成片,怪了,丝毫不觉粗糙和不经一看。

一个表现日军飞机轰炸城市的过场,银幕上清晰可见一把美工刀划破布面。在北京小规模放映场的影厅看到这幕,身边传出几声轻轻的“哇,好妙——”

而在这种“生造”与“以轻言重”之外,暧昧昏暗的影调,穿越时空的对话,也让邱炯炯的作品永远有种潮湿魔幻的气息。直到《椒麻堂会》,他头一次将绘画和影像结合得如此妥帖、扎实。

文学和艺术的启蒙,始自峨眉山下,铁轨旁的一间小屋。

上世纪80年代,邱志敏在当地一家工厂开吊车。租住的农民小屋,特别黑,特别小,摆满了书,贴满了青年邱志敏画的肖像和自画像。儿子邱炯炯在那儿翻阅了《神曲》《堂吉诃德》,再后来,在《世界美术史》里看见毕加索的黑白照片和他的画儿,“看得我肝儿颤!”一本《现代绘画大师技法》,从塞尚、米罗,到培根、安迪·沃霍尔、利希滕斯坦,粗糙的印刷看得邱炯炯一头雾水,可那种“神秘的野蛮误解”同样深深地引诱了他。

只是身边没有同类,必须走出去。

父亲希望儿子走美院道路,曾把他的少年画作托人带给某大师。大师建议:踏踏实实画两年再来。另一位川美老师看了也说:“色彩完全没有感觉,素描的基本功太差。”经此,读高中的邱炯炯直接辍学,跑到了北京。

1995年前后的北京,生机乍现。17岁的邱炯炯抵达的第一站是他凭招生简章找的东方文化艺术学院。用邱炯炯当年的话语,这学校整体有点“馊”,但他到底交了几个志同道合的好朋友。油画系的代课老师李言修来自央美四画室,几个人聊得投机,说干脆成立一个画室,自由创作、自请策展人。

邱炯炯形容那时的自己,就是一方“翻天印”。

“那会儿的自信怎么来的?”

“你说多自信,也谈不上。但肯定是发愿要做个伟大的艺术家,这个野心从来没变过。”邱炯炯掐掉手中的烟,定定地说。

那几年,白天他处于神游状态,法国文化中心和小西天电影资料馆成日常打卡地。有段时间回到四川创作,画父亲,也画妹妹和自己,自觉语言已然成熟。邱志敏仍看不上,一边给儿子改装运画的箱子,一边说:“运一箱垃圾回北京!”

被父母接济的状态一直持续到2000年。成功办了第一个展览以后,邱炯炯的画走入市场,终于成了能吃上这口饭的职业艺术家。但谈及绘画背后的个人感受,他却越来越慎言。

“绘画的信息量很少,有意味的在于如何显影,它永远不是即时、马上有回馈的,特别反效率。这个就是我的宗教,我的祷告,对无趣现实的一种抵抗。在展览和画廊,如果你的作品一眼抢不住别人,似乎观众就流失了。可是你真的需要去抢观众吗?这也是作者需要思考的。对我而言,如果凝视生效,那那个观众就是真观众。他真的推开了一道狭窄的门,走进了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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