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姆·柯林斯：卓越是一种内在的动态过程而不是终点

韧性

1965年9月9日，越南战争期间，一架美国A-4“天鹰”攻击机在北越执行任务时被击落。驾驶攻击机的是吉姆·斯托克代尔（Jim Stockdale）中校，时任美军第16航空联队指挥官。逃离时，他的背部骨折，降落伞坠入北越的一处稻田。随后，他被转运至Hoa Lo监狱。“Hoa Lo”在越南语中意为“火炉”。1964到1973年间，这里关押了大量美军飞行员战俘，后者讽称其为“河内希尔顿”。

作为越战期间被关押在河内的级别最高的美国军官，斯托克代尔在狱中度过了2714天。直到美越《巴黎和平协定》签订的1973年，斯托克代尔方才踏出监狱。

1984年，已加入斯坦福大学胡佛研究院的斯托克代尔与妻子合著了《在爱与战争中：越南战争期间一个家庭的磨难和牺牲的故事》。退役后，他的大部分研究和写作都指向同一个主题——人们如何有尊严地克服逆境。

时隔多年，吉姆·柯林斯（Jim Collins）还记得自己首次阅读这本书时的心情。即便知道故事的结局，他依然无法抑制地为斯托克代尔的处境而沮丧。或许，这让他联想到了未曾谋面的祖父。柯林斯的祖父吉米·柯林斯 （Jimmy Collins）曾是二战期间美国格鲁曼军用飞机公司的一名试飞员。1935年3月，F3F原型机在第十次试飞过程中出现故障，在8000英尺（注：约2438米）的高空解体后坠毁，试飞员吉米·柯林斯丧生。柯林斯的名字正是为了纪念祖父。和祖父一样，斯托克代尔被柯林斯视作“真正的英雄”。不同的是，当时在斯坦福大学商学院任教的柯林斯获得了直接向“英雄”提问的机会。

和斯托克代尔漫步在校园中，他抛出了那个困惑许久的问题：在没有任何囚犯权利、没有确定的释放日期、不知道能否走出战俘营和妻儿重逢的情况下，一个人要如何度日？斯托克代尔答道，他从未感到通常意义上的沮丧失望，因为他一直坚定地相信，他不仅能出去，而且这段经历会彻底改变他的人生。

所以，乐观是唯一的出路么？柯林斯追问起那些没能活着走出战俘营的人。这是柯林斯在管理学研究中惯用的分析方法——对照组。通过对比拐点发生时对照项的不同选择，寻找解释差异的原理。

斯托克代尔的回答出乎柯林斯所料，“那些没能走出监狱的囚犯多是乐观主义者。乐观主义者会说，我们将在圣诞节出去，接着他们期盼复活节，然后是感恩节，直到又一个圣诞节……他们逐渐丧失了信心，郁郁而终。”接着，斯托克代尔拍了拍柯林斯的肩膀，“这是非常重要的一课。永远不要放弃胜利的信念，同时也要面对残酷的现实。”

柯林斯将斯托克代尔的回答概括为“斯托克代尔悖论”，意指面临逆境时管理团队应该具备的“二元心理”：不要落入领导者的常见陷阱，制造虚幻的希望，因为它很快就会被现实无情地击碎;同样的道理，不能向绝望屈膝投降，如果失去了信念，就真的会失败。

柯林斯将这一理论写进了《从优秀到卓越》，“如果有什么东西会破坏韧性，那就是希望破灭又破灭。那会彻底扼杀它。”这本书奠定了他“管理学大师”的称号。除了“斯托克代尔悖论”，该书还首创了“刺猬理论”以及“飞轮效应”等一系列至今仍被广泛使用的管理学概念。

该书希望回答一个核心问题：为什么有些企业完成了从优秀到卓越的跨越，有些条件与之相似的企业却做不到？《从优秀到卓越》于2001年10月16日出版，仅仅是简体中文版的销量就超过了百万册，远远超出了传统管理类书籍的市场覆盖范围。

该书出版时，距离“9·11”恐怖袭击不过一个月。恐袭发生前，美国的经济增速已经放缓。互联网泡沫破灭的影响还在延续。2001年三季度，美国经济的增长率为负。同年末，道琼斯工业平均指数和纳斯达克综合指数相较年初分别缩水5.9%和14.9%，失业率也由年初的4.2%升至5.7%。

21年过去了，类似的局面正在重现。截至2022年5月下旬，美国科技股为主的纳斯达克综合指数已连续下跌七周，创2001年7月以来最长连跌周数。而全球范围内，经济刚刚从二战后最严重的滑坡中复苏，随即遭遇“二次冲击”，增速大幅放缓。在全球疫情和俄乌冲突的持续影响下，国际能源和粮食价格供求关系紧张，各国通胀压力显著上升。

2021年，我国经济增长对世界经济增长的贡献率达25%。进入2022年，作为全球经济的“安全岛”、“稳定器”，我国遭遇了2020年第一轮疫情之后最严重的一轮疫情。5月18日，国务院新闻办公室举行国务院政策例行吹风会，工业和信息化部副部长徐晓兰表示，由于当前国内外环境复杂性、不确定性都明显增加，对中小企业经济运行带来了较大冲击，很多中小企业都出现了一些经营困难，比如服务业和处于产业链末端的企业。

当遭遇既无法预料又无法控制的巨大、快速的力量冲击时，是什么将表现卓越的企业与表现不佳或更差的企业区分开，是柯林斯在过往的研究中试图回答的核心命题之一。2022年5月，柯林斯的新作《卓越基因》在中国出版。该书初版于1992年。在新版中，柯林斯完成了修订和续写。他和比尔·拉齐尔（Bill Lazier）在书中探讨了如何帮助企业实现从初创到卓越。

他在书中写道，如果说21世纪的前两个十年教会了我们什么，那就是不确定性是长期的，动荡无常是永久的，颠覆是普遍的。我们既无法预见事件的发生，也无力进行有力的管控;它们让大多数人的推测和预见落空，直到事情在眼前发生时，我们才看清它们的真面目。那么，对于当下深处不确定性和动荡泥沼中的初创企业，他的建议是什么呢？借着新书出版的机会，《南方人物周刊》于5月通过邮件独家专访了柯林斯。

在回复邮件中，除了“斯托克代尔悖论”，柯林斯还提及了另一条原则“运气偏爱坚持”。“如果把生活看成一连串的牌局，若是能把手里的每一张牌尽量打好，就会产生巨大的复利效应。坏运气足以伤人，但好运气也不一定让你变得卓越。只要你没有遭遇灾难性厄运而被完全踢出局，就要认真打好每一手牌。你要怎么打好这手牌？怎样打好下一手牌，以及后面的每一手牌？”

运气的回报

作为近三十年来全球最著名的商业畅销书作家之一，柯林斯对运气有着不同的看法。

柯林斯生于1958年。他的原生家庭并不幸福。在他眼中，身为艺术家的父亲“无情且冷漠”，从未花时间教孩子如何判断是非对错。他9岁那年，父母离婚。母亲带着两个儿子从旧金山搬到了科罗拉多州博尔德市。最初的日子，柯林斯一度需要在超市过道填饱肚子。因为贫穷，母亲不得不从货架上偷走食物，在柯林斯和弟弟通过时迅速塞到他们嘴里。

不到两年后，母亲再婚。学校和书本是柯林斯应对变化的堡垒，直到继父替他报了攀岩课。博尔德周围群山环绕，是全美知名的攀岩胜地。柯林斯很快爱上了攀岩，这项热爱延续至今，“这是我所做的为数不多可以让人沉浸于此时此地的事情之一。没有过去，没有未来，没有期限，没有计划。只有你、岩石以及周围的十英尺（注：约3米）。”多年后，他向《财富》如此形容攀岩运动的特殊吸引。和试飞员一样，攀岩者并不总有机会从错误中学习。攀岩历练了柯林斯应对风险并做出艰难决定的能力。

22岁，柯林斯从斯坦福大学数学系毕业，加入了全球著名的管理咨询公司麦肯锡。在其旧金山办公室工作了18个月后，柯林斯回到斯坦福。之后，获得MBA学位的他加入惠普并担任产品经理。18个月后，他再度辞职，协助管理妻子乔安妮（Joanne）蒸蒸日上的铁人三项事业。乔安妮曾是该项目的世界冠军。1988年，在其大学老师比尔·拉齐尔的极力推荐下，30岁的柯林斯成为斯坦福大学的教师，和前者一同负责“创业与小型企业”的授课。

4年后，柯林斯获得杰出教学奖，随后迎来人生的关键时刻。摆在他面前的有两条路：他可以选择攻读博士学位，走传统、稳定的学术道路，最终拿到终身教职，又或者在学术圈外开辟一条新的道路。考虑到终身教职的结构化和安全感，与创业精神固有的冒险和不确定性的内在矛盾，他和妻子一同做出了无法回头的决定，“成为一名自主创业的教授，为自己授予讲席和终身教职”。

成功与否的关键在于他即将问世的合著《基业长青》能否获得行业和市场认可。柯林斯将之形容为“末路狂花般的一刻”，“我们把敞篷车开到了最高速度，手挽着手，决绝地冲向了沙漠深谷，不同的是，我们想活着降落在深谷的另一边。”家里的现金储备几乎用光了，不止一次，柯林斯觉得马上就要撞上悬崖峭壁，但最后他“活”了下来，并获得了巨大的成功。1994年，这项为期6年的研究项目成就了他的第一本畅销书。“如果当时为自己留有退路，随时准备回归斯坦福舒适惬意的生活，我们的做法可能会大大不同，可能少了很多决绝和投入。”柯林斯回忆说。

不过，异乎寻常的努力所带来的开创性研究并不一定保证成功。在接受《南方人物周刊》采访时，柯林斯谈及自己的另一种幸运， “《基业长青》和之后的《从优秀到卓越》都恰好在一个完美的时间点问世。”

商业书籍的畅销往往伴随着经济的长期繁荣。2002年9月，《福布斯》曾邀请专家小组票选出过去20年间最具影响力的20本商业书籍。“卓越（Excellence）”是这些书名中最常出现的词。柯林斯的《基业长青》和《从优秀到卓越》均入选榜单。

上世纪90年代开始，美国经历了二战以来最长的经济扩张时期，高增长、低通胀、低失业、低赤字并存，被称作“惊艳的十年”。其间，企业、企业家和企业家精神成为社会流行文化的重要组成，商业书籍和杂志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普及和关注。

《基业长青》研究了“为什么有些初创及小型企业能成长为高瞻远瞩的企业，改变了世界，并在几十年的时间里经久不衰，而别的企业却做不到？”柯林斯曾撰文谈及这本书如何切中当时的时代精神，“人们厌倦了破坏或重组，而渴望创建。”

《基业长青》之后，柯林斯于上世纪90年代中期开始了《从优秀到卓越》的研究与写作。2001年该书出版时，新经济的泡沫已经破裂。和那些同“在漫长的牛市期间被订购、但与2001年寒冷残酷的市场毫无关系”的书籍相比，柯林又一次踏中了市场的脉搏。

“我们（的研究和写作进度）真的很慢，所以一切都崩溃了，”2009年，柯林斯先生在接受《纽约时报》采访时表示，如果这本书在1998年问世，可能不会获得如此广泛的推崇。在接受福布斯采访时，他把自己形容为“动荡时代的幸运受益者”，“十年来，每个人都可以奢侈地认为自己很棒。可突然间，他们意识到不是自己棒，而是拜市场的推动所赐。CEO们急需被鞭策和挑战。”福布斯2003年的一篇报道显示，柯林斯当时一场45分钟演讲的出场费为4.5万美元。

2009年，金融危机期间，柯林斯出版了《再造卓越》（这本书原计划于2011年底出版）。该书探讨了一系列问题：强大的公司是如何倒下的？可以及早发现并避免衰退吗？在走向厄运的道路变得不可避免和不可动摇之前，公司能跌多远？企业如何扭转局面？

在书中，他将企业的衰落划分为五个阶段：狂妄自大、盲目扩张、漠视危机、寻找救命稻草、被人遗忘或濒临死亡，并阐明了各个阶段的警示征兆和诊断线索。

在谈到“漠视危机”这一关键拐点时，柯林斯提示读者要注意人的自我欺骗倾向。“企业领导会放大正面数据，弱化负面数据，对含混不清的数据给予正面的解释，把企业面临的困难归咎于外部因素，而不是自己对此承担责任。口号和僵化的思维方式战胜了基于实际情况而进行的充满活力的对话，而后者正是优秀团队的基本特征。那些身处权力顶端的家伙开始更大的冒险，行动更加不顾后果，使企业处于危险的境地。”在柯林斯看来，无论是管理一家企业，还是领导一个国家，道理都是一样的：罔顾事实只能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