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世英:只有一颗心在与石头互动

作者: 蒯乐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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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世英在《图腾》展览现场,Fondaco Marcello,威尼斯

当67岁的陈世英走过香港那些挤挤挨挨的旧式房屋,仰头望去,看见熟悉的“走火通道”(消防通道),就会想起他的第一个工作室:在6层楼的“走火通道”上,那里放着他执业以来的全部家当:一台雕刻机,几把工具,两块石头。白天通道无人,他得以把工作台面支起来,晚上,这些家当就被收置进厨房。

那时候他不会想到,未来他会携带着他设计制作的价值2.3亿欧元的顶级珠宝出现在法国巴黎古董珠宝双年展上,并成为唯一一个多次受邀参加TEFAT(欧洲艺术博览会)的亚洲珠宝大师,不会想到他会成为大英博物馆收藏的第一个华人珠宝雕刻家,不会想到他的个人作品集《梦光水》会获得美国印刷大奖最高荣誉班尼金奖( Benny Award) ,更不会想到有朝一日,他从珠宝设计跨界成为当代艺术家。他的大型雕塑个展《图腾》,此刻正在威尼斯文艺复兴时期的历史建筑Fondaco Marcello中展出。

那个“可怕的中国人”什么都会

陈世英在国际珠宝舞台亮相频仍,提起他,老外有时会说,那个“可怕的中国人”。

高级定制珠宝是欧洲人的天下,有悠久的传统和深厚的群众基础。世界顶级的珠宝展会上,少有中国珠宝商的身影,连亚洲品牌亦不多见。有人好奇问陈世英,我们这里大多数珠宝品牌都有几百年的历史,你呢?陈世英说,我有五千年文明。

长期繁荣发展让欧洲珠宝工业有着严格的质量品控,和精细化的技术分工,外国人会问陈世英:你到底是抛光镶嵌师?还是宝石切割师?是设计师,还是雕刻师呢,“可怕的中国人”回答道:我什么都是。阴雕、阳雕、线雕、浮雕、内雕、镶嵌、润光……他几乎一个人吊打珠宝工业流水线上的所有工种。

什么都会,在一开始,只是生存的必须。刚刚自立门户的时候,他常常几个月都卖不出一件作品,有家公司找到他,问他:陈世英啊你识唔识雕cameo(浮雕宝石)啊?

在此之前,他学的都是单体圆雕,中国传统图式,观音或者关公,而且都是雕不透光材料,西洋cameo更是见都没见过,但为了吃饭,也硬着头皮接下来。“我说好吧,我会雕的。”领了松石材料回去,他便连夜练习,之前掌握的圆雕比例几乎失效,下刀的刀法也不同了,不断揣摩要如何改变,才能适应有限的厚度,最终实现浮雕的立体感。

“花了很长的时间,最终做出来了,这个老板非常开心,就开始出售,结果卖得非常好,几个月之后,突然间老板找我,他说你马上回来!当时我在澳门,发生了什么事也不知道,只好赶半夜3点钟的大船,开了三个多小时,清晨7点多返到香港,老板的店还没开门,就在那边等。9:30老板来了,一开门进去,我看见桌子上面,摆的都是我过去4个月卖掉的东西,统统被退回来了。我心里就好像一个大石头压住了,以后的生活怎么办呢?”

老板倒很客气,见他清晨赶来,忙让手下人去买猪扒包给他当早饭,还叫买瓶汽水给他喝。陈世英心中忐忑:都退货了,为什么还待我这么好?

等他吃喝完,老板笑眯眯地开了口,说藏家非常欣赏他的作品,这批东西回来,是专门请他在上面补刻一个签名。“听到这里,我的心才算安落了。”

最初的签名是中英文双语:陈世英、Wallace Chan。客户却跟他商量说,能不能不要签中文名,Wallace Chan也最好把Chan 这个姓氏拿掉。陈世英感到奇怪,中文名不签可以理解,毕竟出口海外,外国客人看不懂汉字,但为什么英文名里连Chan也不要呢?客户说,只签Wallace就好,因为Chan这个姓一看就很像中国人。

“可我就是一个中国人啊!”

香港的第一夜睡在浴缸里

陈世英祖籍福建,5岁的时候,父母带着他和几个姐弟去往香港投奔亲戚,住在婆婆家。到了香港的第一夜,婆婆安排给陈世英的睡榻,是在走道上洗手间里的浴缸。“连块板都没有,就直接睡在洗澡盆里。”

颠沛流离的香港第一夜给陈世英留下了强烈印象,让他意识到,此处生存极为不易,必须学会随遇而安。

语言不通,没有朋友,找不到工作机会,也无法看到未来,一家人在困苦中勉力求生。陈世英从很小就要做一些零工来补贴家用,可能因为有一双巧手,打毛线、穿塑胶花,这些女孩子做的活计,他也做得很好。直到11岁,才有机会接受教育,父母找到一家没有正式牌照的学校,收费极廉,送他去读书认字。

“那个是五层楼高的天台小学,天台的楼下是一个菜市场,屋顶天台就是我们的学堂,学校用一块黑板隔开两个房间,两个班的同学同时上课,老师讲的话、黑板上面的写字,互相都能听到,隔壁在念书,我们也在念书的话,大家就都很吵,加上楼下小贩的叫卖声。那时我广东话也听不清楚,根本看不清黑板上写了什么,白蒙蒙一片,我以为其他同学都跟我一样看不清,不知道自己已经近视。我每天在学校发白日梦,没办法集中精神。”

读书之路走不通,16岁的时候,陈世英由叔叔做担保人,送到一家雕刻工坊里去当学徒。旧时手工师徒关系还延续着老传统,学徒工资微薄,不够吃穿,师父管午饭晚饭两餐,徒弟便也要在人身上依附于师父。二十多个师兄弟之间,是强烈的竞争关系,虎视眈眈互相提防,生怕谁偷学了本事,谁更得宠于师父。

“讲起来是学本事,但主要是学习怎么伺候师父,师父要我们做什么就做什么。”打酱油、买菜、扫地、吃完饭后洗碗,师父出门,鞍前马后地陪侍……都是徒弟的分内事,几乎是个家丁。

有谁见过师父的刀法?

当时正是1973年,香港手工艺品行业乃至整个大的珠宝行业方兴未艾,陈世英投靠的雕刻作坊,主要制作象牙、珊瑚、青金石、孔雀石、玛瑙等半宝石材质的工艺品,除了供给本地的旺盛需求,还出口行销欧美、新加坡、泰国、马来西亚等地,主题也都是华人社会喜闻乐见的传统题材:观音菩萨、十八罗汉、百鸟朝阳、龙凤呈祥、牡丹孔雀,乃至各种雕花花瓶、鼻烟壶。

每天晚上8点下班,师兄弟们都走了,陈世英不走,他留在工作室里细看每个师兄弟的作品,研究他们的工艺。“白天是不能看的,他们会觉得我在偷师。晚上所有人走了,每个人的工作都放在台面上,我就不停地模仿,细看他们的工具,大家做同样一个东西,师父用的工具,跟师兄弟用的工具完全是两码事,我在两者之间推敲,师父用的是大刀阔斧,一刀就能到位,师兄弟做大件作品,却只能用很小的工具慢慢磨。我就去研究师父是怎么做的,每一刀怎么下刀,自己去做判断,师父是不会给我们看他的刀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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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识方块( 胸针) ,彩钻、蓝宝石、珍珠、蛋白石、紫水晶、蓝水晶、黄水晶、青金石、翠榴石、世英陶瓷、钛金属

教会徒弟,饿死师父,似乎是每个传统手工行业的心结,师父不会倾囊相授,有心人只能自行学习。在从师的9个月里,陈世英感觉身为徒弟每天都在做重复的手工活。重复的好处,是锤炼了他们手上的判断力和准头,但长期原地踏步,沦为一个加工工具,却让他看不到出路。

严苛的竞争环境也扭曲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大家兄弟都很穷的状态下,吃饭就特别快,一餐饭,一分钟左右,他们已经吃完了,如果我吃慢一点,就没办法添饭。我吃饭本来慢,每一餐都吃不饱,我也只好飞快地吃,结果就熬出了胃病胃痛。”陈世英自小寄人篱下,习惯性勤劳,常常帮助煮饭的佣人洗碗擦桌,深得师父妈妈以及煮饭佣的喜欢,常常大家一样吃饭,他扒完白饭,发觉自己碗底埋伏着两块肉。这个秘密后来被师兄弟发现了,开始夹枪带棒地说些风言风语。“就说凭什么偏心你?你是不是拍马屁?或者你是不是喜欢老板的女儿,所以才这么用功?我那时候才十几岁,被他们说得我越来越难受。”他又强撑了两个月,最后坚决请辞,离开了师父。

开满白花的树下坐着孤独的贾宝玉

当时行业规矩,学徒三年学师、两年补师、一年谢师,一共要在师父门下服务六年才能离开,常常还需要押金,或者保人。“我只待了9个月就离开了,在那时是一个大逆不道的事,大家都觉得这是不可能的,怎么会三年还没到就离开师父?师父肯定很生气,觉得自己丢脸。我父母更生气,我叔叔也跟着丢脸,他作为一个担保人会给人家说话的,我当时的状态,比一个小孩去念书,考试毕不了业更丢脸。”

只学了9个月,17岁的陈世英在走火通道自立门户,开始了自己的雕刻生涯。他央求父母给买了一台雕刻机,自己挖到两块石材,就开张了。大部分时间没有生意,他就步行四十分钟,到尖沙咀的橱窗外面去观摩别人的工艺是怎么做的,一边看一边用笔临摹图样,由于偷师的样子过于显著,很快就被人撵走了。

好不容易接到一单活,有家工厂交了一块青金石给他刻,“我很用功的,把所有的技能都在上面去做演绎,做了三个月,做好之后交给老板,心里很满足,觉得老板一定喜欢,结果老板一看,他说,你要表达什么?”陈世英百般解释,说这是一个花瓶,上面雕的是麻姑献寿,有松树,有仙鹤,象征长寿,但老板还是摇摇头把花瓶递还给他,说,就当我把材料送你了。

“他就是不要了。我们要吃饭的,三个月都没饭吃,也没有钱交给父母,当然心里难受,拿不到工时工钱,拿到这个材料有什么用?”

万般无奈的时候,他开始走街串巷兜售自己的作品,挨家挨户敲门,常常吃闭门羹。第一次卖出作品,还是偶遇一个卖欧珀(蛋白石)的老板,怜惜他年幼又勤奋,力逼着同行拿货,才做成的生意。

直到现在,陈世英还记得那件作品,是一尊圆雕的贾宝玉,衣袂飘飘,坐于石上,在一棵开满白花的树下。在当时的香港,这样的题材十分罕见。“我当时就是想做一些爱情主题,如果是做观音或者关公,可能很快就卖掉了。”

牙医钻头探入宝石的心

工艺锤炼人的智慧,石头的形状不规则,对于雕刻者来说,如果很粗鲁地把不要的部分切割掉,便是浪费了材料。拿到材料,工匠就需要不停地揣摩,跟石头去对话,根据石头本身的形状材质特点,因地制宜,把它最大化地、然而又是极自然地雕刻出来。

随机应变是石雕匠人的美德,“比方孔雀石、青金石,石头自然肌理有一圈一圈的纹路,这样的话我们的重点在哪里?我们准备下刀的时候,要判断一刀下在哪里,这个材料会不会出现裂纹,或者本来是蓝色石头,但是一刀下去石头里面出现了白点,瑕疵,或者其他纹路,如果正好出现在观音脸上,买家就不容易接受。”陈世英说,雕刻的过程,就是不断地跟材料长期沟通的过程,“同时你得有两手三手四手的准备,一刀开进去,白点正好在观音脸上,我们就会把菩萨的头转动一点,或者脸庞弯一点,白点就没有了。如果还是避不开,我们就把材料转一边。如果这个裂纹继续走下去,没有办法定位,我们就把脸反过来,把背面做成正面。如果前后也没办法对调,我们就把作品做小一号。如果还是不行,甚至最后把石材整个翻转,上下颠倒过来。如果还是不行,连观音都得放弃,那么就看能不能改做八仙?八仙做不到,那么做关公?”陈世英说,材料改变,工匠的概念就得改变,工具也得改变,乃至创作者的个性都要随之改变。

陈世英喜欢看艺术展,从一切事物里寻找视觉灵感。在一次摄影展上,他被一幅多重曝光的摄影作品迷住了,忍不住琢磨是否用宝石也可以雕出多重曝光那种如梦似幻的光影。当时他已经不满足于浮雕宝石,开始研究“内雕”。所谓内雕,就是探入宝石内部去做雕刻,是非常精微的工艺。他研究了两年多,发现现有的雕刻工具难以满足他的需要,便决定自己研发改造工具,于是他去了一家机械工厂,再一次当学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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