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口上的虚拟人一场游戏一场梦
作者: 刘璐明
摸索、质疑
在虚拟人领域,2014年和2022年是两个世界。
在2014年之前,类似苹果的Siri语音助手是主流,微软也在做解决问题的助手“小娜”,但很快,他们改变了想法,决定赋予AI性格和情绪,于是在2014年,聊天机器人“小冰”诞生了。当时小冰团队还在微软内部没有拆分出来,现在回想“小冰”诞生的最初,小冰公司CEO李笛说,就像是《格林童话》中的故事:一对兄妹,在皎洁的月光下,撒着面包屑作标记越走越远,因面包屑被小鸟吃掉而迷失在森林中,却意外地发现了藏着宝藏的房屋。
体现在技术上,小冰与当时的主流逻辑不同,当时封闭域是主流,对话被限定在某个范围内。小冰自然语言处理采用“开放域”,即内容不受限,体现在产品上则是“闲聊型”机器人。“行业没人做,也很少有人认同。”李笛回忆那个时刻,还有人专门写了一篇长文《人工智能需要情感吗》来批评。
第一代小冰在微信上线不到三天就被封杀,微信认为它涉及模拟用户操作、诱导用户拉群等违规行为——不到三天的时间,小冰被微信用户拉进了超过150万个微信群。直到2015年8月,小冰以微信公众号的形式重新上线。
早期探索者中还包括技术和内容领域的从业者,他们的路径不同,但都经历了漫长的蛰伏期。
2017年9月,苹果发布iPhone X,公布了面部捕捉技术,并开放工具包,促进了虚拟直播概念的兴起。也是在这一年,云舶科技CEO梅嵩从游戏公司蓝港互动离职,开始视频动捕技术创业。2018年,日本虚拟主播公司彩虹社成立,B站虚拟直播频道出现。
市场痛点在于,当时的动作捕捉技术只解决面部控制,身体则不行,而专业动捕设备动辄几十万、上百万,大部分普通人只能选择仅能动脸的“纸片人直播”。梅嵩决定将视频动捕技术落地到虚拟直播领域,让用户仅下载软件,用百元级别的单个普通摄像头,实现实时视频动作捕捉,低门槛拥有一个虚拟人外形。在他看来,虚拟人的普及性尤为重要,即人人皆可虚拟,每个人都拥有自己的数字分身。

但实现并不容易,作为当时唯一一家在做视频实时动捕的公司,他们没有参照物,只能不断试错,且研发周期漫长。当时梅嵩和CTO陈敏自掏腰包创业三年才获得一个初步产品“小K直播姬”,此后他们又经历了一年的研发,最终上线。
2018年,次世文化推出国内第一部真人+动画交互网剧《戏隐江湖》,由此开始虚实交互的探索,并在国内首次推出明星虚拟形象,如迪丽冷巴、韬斯曼。
那时候,少有人关注虚拟人。次世文化CEO陈燕回忆,有投资人当面直接给出了判断:伪命题,不存在价值,市场规模小,作为一个附属产品不值得投资。他走访客户亦是碰壁,“从娱乐、广告到消费等各个当红领域的公司都跟我们say过no。”
“我在内部说要投娱乐科技,大家第一反应是你要投游戏吗?还是动漫?”GGV纪源资本执行董事罗超回忆,2019年,公司内部立项看娱乐科技赛道,虚拟人是这一范畴的重要组成部分,他早期也曾担忧这一领域是否会一直小众下去。
2020年,小冰从微软分拆独立。有投资人曾向李笛提出疑惑,为什么不做“有用”,而是做“有趣”?无厘头、插科打诨看起来并无意义。这也是早期一直围绕在小冰周围的质疑:她有用吗?
热钱涌入后:繁荣与泡沫
行业是突然热起来的。2021年,Roblox上市带来的元宇宙热度,让虚拟人被赋予“元宇宙第一批原住民”的期待。据不完全统计,2021 年全年,国内一级市场虚拟人相关投资约16 笔,融资金额从数百万元人民币到数千万美元不等,新增虚拟人相关企业超6万家。2022 年开年第一个月,虚拟人领域近百起融资累计超4亿元。速途元宇宙研究院预计,至2025年,国内虚拟人相关企业数量将突破40万家。


其他行业开始向虚拟人领域迁徙。“很多时候一些领域的兴起是因为另一些领域机会太差,虚拟人成了解决行业生存问题的突破口。”陈燕举例,影视行业低迷、游戏有版号问题、线下演艺文旅受限,致使一批影视特效公司、动画制作公司、游戏公司等开始进入虚拟人领域,这是看似离他们原本的路最近的方向。
李笛向《南方人物周刊》总结,目前做虚拟人的团队主要分三类:第一类,偶像运营出身,后来做虚拟偶像运营。他们有明星运营经验,通过衍生品、粉丝应援、广告等获得收入。主流方案是通过动捕由“中之人”(操纵虚拟主播进行直播的人)驱动虚拟人。第二类,电影特效制作公司出身,打造精品视频内容,通过内容来获取收益。第三类则是人工智能,AI驱动代替中之人,更可控,综合成本更低,稳定性较高。
2021年11月,小冰重新调整组织架构,成立AI being 事业部,做各类不同虚拟人的构建。主动找来的客户也越来越多,推出速度加快,2022年1月至今,基于小冰框架已推出四五个全新的AI being。“以前还要跟客户解释AI being的意义,现在已经不用解释了。”李笛说。
“现在多少人跟我们say过yes,当年就有多少乘以2的人跟我们say过no。说过no的人里面,现在又有一半的人找回来了。”陈燕感叹。
过去三年间,整个娱乐科技领域,罗超见了三四百家国内公司,海外公司百家左右。在他看来,虚拟人的外观今天已经达到了70到80分的水平,但在交互、理解能力上“可能连30分都还没有到”。
在投资上,罗超关注的是“你到底在投他内部的驱动,还是表面的繁荣”。据他观察,虚拟人公司很容易做成劳动力驱动,背后的人工成本非常高,制作运营一个高品质虚拟IP,其背后少则 20人,多则上百人。在他拒绝投资的公司当中,一个共性便是没有实现技术和产品驱动,打造不同的虚拟人IP需要投入更多的人。
他曾碰到过令其犹豫不决的公司,亦是卡在“人效比”上,这家公司有热门虚拟人IP,业内口碑较好,营收可观,亦有产品技术积累,但是人力成本和效率偏低。“这样我可能会想再观察一段时间。”
在泡沫高峰期,市场的公司数量会远超市场需要,也吸引了投机者。罗超此前曾见过一个团队,五六年时间换了四个方向。“大多是草台班子,拼凑的团队,团队的核心人员,尤其是CEO,做任何一件事情都没有很长的专注,永远在风口上。”
在他看来,虚拟人领域存在泡沫,且还会再经历一到两次泡沫和破灭过程。“资本市场永远都是如此,每几年就会出现新名词,有泡沫,有破灭,又会缓慢上涨,并不代表本身没有价值,而是今天表面价值超过内在价值。当有一个东西出来,资本市场的反应往往是过度的,泡沫破裂,也是市场健康化的过程。”
“互联网上存在大量虚拟人的尸体”
“2021年是一个风口的开始,2022年下半年将会有一批公司被淘汰。”陈燕提到,虚拟人领域有不成文的一句话:流量好赚钱难赚。真正能赚到钱、可持续生存下去的公司屈指可数。
大部分公司把钱花在了打造漂亮的皮囊,一张制作精良的“皮”往往造价不菲。在泡沫期,这张皮的市场报价并没有统一标准,从5万到500万不等,陈燕指出,实际效果是5到50万的差别,超写实、电影级特效的价格更高。“有趣的灵魂是很重要,但是好看的皮囊确实卖得贵。”李笛告诉《南方人物周刊》。

市场开始变得急功近利,有公司会批量制造一堆“皮”,发视频试水,“一个星期看起来没有数据就放弃,碰红了就做,碰不红就放弃。互联网上存在大量虚拟人的尸体。小红书等各平台上,每天会出现三到四个新的虚拟人,然后也会有七到八个虚拟人消失。”陈燕称,很多人没有想明白,这张“皮”用在哪里,本质上也并不需要这么多以数量级出现的虚拟人。
目前的虚拟人,大部分还停留在短视频社交平台直播、发视频和照片。这不难理解,目前短视频、直播是内容输出的重要端口,“但不是说发张照片、发个视频就是虚拟人,我觉得不是这样子。这只是虚拟人能干的事当中特别小的部分。”陈燕认为,技术服务于产品,而产品最终应用于场景,场景还没拉开之前,虚拟人的商业价值还是非常弱的。
公司成立六年,陈燕也经历过摸索期,包括砍掉产品线,最终找到一条商业化的生存路径。在市场的浮躁阶段,重要的是拒绝诱惑。
次世文化的每间办公室里几乎都放置一块黑板,团队会在一个开放式的问题中,逐步思索,理出一条通路。某次例会上,一位部门负责人问陈燕,“现在大家都在做虚拟人直播带货,我们是不是也开这条线?”
陈燕在身后的黑板上画了一个圈,问道,“要面对什么场景、人群,谁会为它买单?”团队一步步拆解,黑板画满了。有人拿出计算机直接算一笔账,“发现这个事情只能变成短期的。”陈燕说。最终,他们在黑板的角落里画了一个叉。经历过不被理解的阶段,他们更理性也更谨慎,在次世文化的黑板上,能够打勾的时刻并不多。
皮囊之外,还有一群人在研究虚拟人的“灵魂”。
虚拟一个“人”:模仿对象是造物主
在做AI的过程中,李笛在研究人、学习人,有时甚至像一个人类学家那样较真,他说有些用户会把和AI的私密对话公开化,却没有人觉得自己“背叛”人工智能,为什么?
他觉得在现在这个时代,他们所从事的领域,就像是孟德尔刚刚发现遗传学规律的时候,很容易便可获得能够载入史册的真知灼见。“像扫雷一样,还有一大片没扫过,就很容易开出一片天地来。这个过程很浪漫。”
通过创造小冰,他更理解了人类的行为。比如,在人与人的关系上,交流频率不能代表关系深浅,有的朋友交流频率很低,但非常信任,会分享人生中重要的事情。他觉得人与AI的关系亦是如此,在线时长、交互次数是没有办法衡量关系的。但其实,小冰仅在中国的月活跃用户就已达1.6亿。
初代小冰是通过信息检索大数据实现人机对话的,但很快,小冰的训练方式发生变化——由人工智能自身做自我进化。他举例,用户失恋了,小冰的行为模式原本包括安慰或嘲笑,两种模式均从大数据获得,因为互联网大数据显示嘲笑比例更高,这可能在短时间内影响小冰的行为,但经过一段时间,嘲笑几乎消失了,因为小冰发现,嘲笑之后,用户不再对话,便会纠正这个行为模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