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广州,老派逛公园之必要

作者: 欧阳诗蕾 倪瑜遥

在广州,老派逛公园之必要0

越秀公园,游客在五羊雕塑前留影。图/张志韬

当人们在疫情中似有考古新发现般、旗帜鲜明地提出“去公园吧,重建生活的日常”时,这颇受欢迎的号召似乎暗含了某种前提:公园俨然被线性发展的时代抛弃的古早之物,人在寻常生活中的休憩也仿似珍稀。总之,没人喊口号要重新发现商场、CBD和公司吧?

放空、透气,这些都市高频词注释着人们的生活需求。世界各地公园的使用率都在疫情中激增。当人的活动范围因疫情而忽大忽小,当供休憩的远方变得飘忽不定时,人们(尤其年轻人)如梦醒般意识到,在生活的近处,城市里实则有一片一片开阔的自然。全国拥有最多公园的省份是有4330个公园的广东省,2021年10月,住房和城乡建设部发布的《2020年城市建设统计年鉴》显示,广州市以人均公园绿地面积23.35平方米,在样本城市中位居第一。

一百年前,公园在中国还是最新潮的西方现代城市舶来品时,《广州民国日报》已在感慨“广州人的(公园)跳舞热可算是厉害”。那时其他城市的市民还在因票价而难以把逛公园当日常,广州公园就已有无业人士躺着晒太阳,苦力工人坐在草地唱歌,文学青年坐长椅读新小说,又有市民嘲笑公园的砖墙,好似“大监牢”。

在广州,公园与市井交融。20世纪50年代建成的流花湖公园里,一度需用花船接食客到园内高级酒楼吃饭,而公园外的西华路一年一度积雨过腰时,街道又从流花湖调来小船,送居民过街归家和上班。

在新建筑层出不穷的城市里,没有比老公园更令人安心的存在了,它们是钢筋水泥中的生命体,容纳一代代人活动的公共空间。这座内涵丰厚的老城也随时代变化被摘选出不同的特质,“先锋”“生猛”被替换成“自在”“穿拖鞋自由”。公园里的连天大树,好似提醒这世界还有其他的时间度量,这里每一棵你抱不住的细叶榕,都比如今的地标广州塔在这座城市扎根的时间更长。

最老派与最新潮

夏日的清凉总在日落黄昏时降临。在广州,散落在城市各处的公园昼热消散,夜风徐来,阿公阿婆们摇着蒲扇慢悠悠地来到。晴朗的傍晚,梁先生与太太林婆婆搭半个多小时的公交车过珠江,晚上7点半来到东山湖公园。公园西南角的一片空地,是他们跳国标舞的天然舞池。

“今日你也跳?”他八十多岁,笑眯眯同人打招呼。粤语省去一个“先”,人人都回问梁生好。岭南的细叶榕常青,一年中也总在落叶,梁生拿扫帚清出一片干净场地,再从拉杆包里拿出音箱,摁下播放键,随节奏热身。他面色红润,头发梳得齐整,日日着靓衫:短袖衬衫、短西裤,脚上一双白皮鞋,这是他年轻时最新潮的装扮。

在东山湖公园,梁生生命里的三十多个夏天悄然过去。退休后,他来公园跳舞,也教别人跳。海印桥跨过珠江水道、连接越秀和海珠两个老城区,桥北边的东山湖公园是广州在1950年代修建的四个人工湖公园之一,当时是利用建公园开挖人工湖来治广州水患。

半个多世纪里,广州的城市名片从粤海关、南方大厦变成广州塔小蛮腰,与梁生的舞池一墙之隔,公园外的新地铁站工地还在兴建中。广播还在轮番播报2022年这个炎热夏天的高温之离谱,但活到八十多岁,梁生对许多事已见怪不怪,在他的时间度量里,现下全国公认的广州新地标“小蛮腰”也只是这十来年的事,一切也实在“唔使急”(不用急)。

而在公园里,时间好似凝滞了,各人做着各人的事。树冠们成片笼着公园,隐去园外道路在周五晚上的塞车鸣笛,有人蹲在莲叶与芦苇丛间的小道发呆,另一头荷花池旁的长廊里,民族唱腔的阿叔举着手机练唱《我的祖国》,拉小提琴的人这晚没有来,几位跑男跑步穿行其中。入夜,湖边长椅上的年轻男女还在聊天,落雨也不离去,只是撑开了同一把伞,又坐近一点。

到8点,东山湖公园的西南角空地,梁生的舞友们到齐,音乐响,跳国标。上世纪80年代,在公园湖心小岛的露天舞厅里,新潮男女们来跳国标和迪斯科,如今舞厅早改成咖啡馆,新潮男女已年逾七十,公园每晚最劲曲目还是1980年代红遍大街小巷的粤语迪斯科《连锁反应》,“红的心似一粒,跳跃大豆……天和全球呈现了彩虹,形容词全部在跳动……因有你陪我,海和斜阳全部变火红,门牙和红唇做美梦……”梁生跳到第一排中间,这群当年的新潮男女们再跳起牛仔,舞步一年比一年缓,音乐还停在40年前港女歌声中的都市热恋高温。

拍拖时,阿车总爱来公园,他1993年生,到广州十年。他觉得老派约会好浪漫,但需除去2020年公园在疫情后限制社交距离的那阵,他和女仔坐湖边长椅上聊天,气氛正动人,忽然公园保安跑来喊:“你们坐开一点!”

从2022年5月公司换址以来,每周五晚上,阿车下班后都去距公司最近的二沙岛公园散步。虽然工作已是第七年,但在工作日和休息日的气口,阿车还是需要公园来作自己的状态转换器。在广州塔不远处,地处珠江沙洲的二沙岛体育公园在2021年翻新后向所有人开放,无围栏、全开放式,是整座城里最崭新、最新潮的公园。

一走进晚上的二沙岛,阿车觉得像来到了城市宣传片的拍摄片场,这里的新潮康乐活动挤得夸张:常规露营的,露营帐篷挂满星星灯、放露天电影同城交友的,一家人玩飞盘(甚至还带一只奔跑的小狗)的,踢球的、下象棋的、用整套功夫茶具冲茶的。还有在绿地放风筝的沉默阿叔,他们气定神闲,手里一只夜光风筝远得好似已入外太空。

“不过,广东人嘛,说来说去还是生意佬。”阿车说。有次他在二沙岛散步时,被人叫住,才发现路边许多敞开后备箱的轿车是“走鬼”摊。“走鬼”,即粤语的路边摊,他小时候总见执法部门和走鬼摊“猫捉老鼠”。现在,二沙岛上,摊主个个潮人装扮,打开轿车后备箱,还是卖冷饮、咖啡、手打柠檬茶、鱼蛋车仔面。

阿车在一家新媒体工作,二沙岛走鬼摊也成为他的工作选题,下班后他继续来二沙岛散步,和同事一边采访拍摄,一边吃鱼蛋。

接连几晚,阿车跟着两位在二沙岛飞无人机的男生,看他们一边拍着浮云大树江流的夜景,一边镜头摇向地面,看有无红蓝闪灯的城管小车经过。缘由是手打柠檬茶的摊主付费300元,请男生们帮大家监视城管动向。走鬼摊也是约会地,一位女生带男生来买柠檬茶,两小时后又带来另一位。摊主手打柠檬时,女生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释,两位都是相亲对象,而自己工作太忙,正好散散步。

一来一往,散步客和摊主拉了微信群。每到日落黄昏,摊主们在群里发预告:欢迎大家过来玩!有咖啡/柠檬茶/鸡蛋仔/手打鱼蛋等等。阿车觉得很搞笑,明明是做生意,却一副大家带东西办派对的架势。“生活跟生计有时也分不开,有些人谋生计时,也在生活。”有的摊主遇到挡住自己看风景的顾客,便说没咖啡卖,有的摊主为赚钱买房而打第二份工,每晚手打柠檬到手酸,身旁放一个播放喜爱音乐的小音响。

“最紧要是在做我开心的事情,赚钱是奖赏bonus(意外收获),而不是目的。”他说。

大家来公园做什么

阿车和同事最近一次去二沙岛,是因为大中午要回去上班,三个人有点绝望。5月公司从珠江新城搬到珠江南岸的新开发区琶洲,他每天上班都要穿过大片废墟般的工地,新写字楼又闷。那个工作日正午,他和两位关系好的同事吃完午饭,又下楼去买咖啡,点完咖啡,三人沉默,“我们就想说,难道我们又要上去了吗?”

去二沙岛的路上,三个人好像出逃去野外一样激动。尽管只是20分钟车程的距离,“白天的二沙岛跟晚上完全是两个地方。”阿车边开车边看。

白天的二沙岛像一座飘在珠江上的岭南阳光大花园。工作日正午没什么人,气温38度,体感温度47度,三人不敢下车走,在车里斯斯文文抿咖啡。坐车遛完一圈二沙岛,阿车感到像穿行在几年前去的新加坡露天大公园,他们看细叶榕、黄葛榕、几米高的棕榈树,江阔天高,又高高兴兴回去开工。

在广州,老派逛公园之必要1
阿车。图/张志韬

阿车喜爱逛公园,但大多时候都是自己一个人逛。从顺德来广州读大学,毕业后留广州找工作,他先在区庄地铁站附近住,周边有为纪念革命烈士而建的黄花岗公园;又搬去小北,有全市最大的综合性公园越秀公园。工作越忙、压力越大,公园对他就越重要。“荔湾湖公园、越秀公园、珠江公园去得最多,晓港公园也去。”在公司换址前,阿车去最多的是珠江公园。

前几年,他每周五都无法按时下班,因为新媒体稿子要等他确认才能发推送,哪怕只有一会儿,他也要换好衣服先去珠江公园跑步,和同事说自己晚点回。“我感觉去公园就是我在自己哄自己,好像下班了,但是又没有完全下班,而且公园里好多和我一样的人。”从公司写字楼去珠江公园的七分钟路上,他戴上耳机播喜欢的歌,终于可以喘口气,转换心态:这周辛苦了,等下加班没关系,现在先看看云。当他到珠江公园,开始拉筋暖身准备开跑时,看到好多和他一样穿着运动服的人陆陆续续从写字楼那边走过来。

跑步时会起风,大脑忽然降噪,心跳、呼吸和风声出落得清晰,公园跑步的风景总在重复,阿车觉得其实蛮无聊,但好在总有一群跑步阿叔,有些阿叔看得出大他三四十岁,但跑得比谁都快,“我想说我二十多比不过阿叔?”他加速,阿叔也加速,互相较劲中他经常被阿叔甩出一整圈。

有时他跑完去水站买水,跳完舞的阿姨说小伙子好辛苦噢,白天工作那么累,晚上还要跑步。他忽然松下一直提着的那口气,“唉,是,没办法。”

“其实我觉得好开心,这时一两个人跟你聊闲话。这些人跟我没有任何工作和生活上的交集,但我们在这一刻共同享受这个空间。”他说。

林广思喜爱去公园,但是为了做调研。他是华南理工大学建筑学院风景园林系教授,对公园的亲近,有点像科学家对实验室的亲近。当偶遇雨后一株树根积水的大榕树时,林广思惊喜地分享,“榕树头,小微蓝绿基础设施。”水体和绿地,被称为蓝色和绿色的基础设施,承载着生物(包括人类)的各种活动。“你看有一些侧根在这坑里吸水,”他细细讲,“树根上还萌发了叶子,榕树很聪明地利用水资源。”

2022年以来,多地政府鼓励市民去公园并开放更多城市绿地,媒体和自媒体也号召人们去身边公园重建生活的“附近性”。林广思理解这些鼓励和响应,“疫情下大家可能有点危机感,有机会出去走的时候,一定要出去走走。”他说,城市郊区游也不能保证每个周末都能去,“人们如果想走到开阔空间放松,绿色空间主要还是公园。”

在历史上,满目草地、树木、鲜花、廊亭的风景园林一直都有,但大多是私家园林,古都则多了皇家园林。在传统中国的城市,能让人们聚集和游憩的公共活动场所大多是庙宇,和一些郊野的公共游乐地。

北京的第一座公园,恰是中国现代城市的注脚。1914年秋,经过营造学社创始人朱启钤的倡导和改建,故宫西侧的社稷坛被改建成“中央公园”,历史上专供皇帝祭祀的社稷坛,成了面向普通市民开放的公共空间。现在公园已改名为中山公园,东门对着故宫和筒子河,我和朋友以前常在晚上骑单车穿故宫午门时经过东门,见河边有人钓鱼、拉手风琴。

在广州,老派逛公园之必要2
荔湾湖公园,看粤剧表演的市民。图/本刊记者 郑洁

林广思觉得去公园是一种日常,但他自己平时不去闲逛,因为做调研,广州市各公园他去得实在已够多。在风景园林领域,去公园游憩更专业的术语是“随性休闲”,“就是玩耍、消遣类的活动,比如闲逛。”他说,人在活动中,获取短暂的享受和快乐,这些快乐不需要专业技能,甚至根本不需要努力。

上一篇 点击页面呼出菜单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