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照:追问如何做自己的主人

作者: 邓郁 崔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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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受访者提供

大半生里,杨照曾担任媒体机构的总主笔和高管、出版机构制作总监、大学兼任讲师,写小说和剧本,笔耕不辍,兴趣庞杂。他回忆年轻时与同代文化人交游,常有知识占有方面的虚荣心作祟。“比来比去,最后是比有没有比别人多知道一点什么。”然而历经时代更迭,他发觉知道自己是谁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最重要的是必须去解释历史。”

学历史的意义、历史与现实的关系,从一开始便缠绕着他。

1980年代,在台大历史系读大四的杨照,为准备研究所(生)考试,每天在图书馆用功温书到深夜。

某天夜里,像往常一样过马路到对面等公交车的他,突然感到一片迷茫。“当时正在读王仲荦先生的《魏晋南北朝史》,突然间脑袋里面全是芜杂的史料,眼前则是台北的车水马龙。我在想,我所读的历史跟我眼前的现实到底是什么关系?老师和书本都告诉你,学历史是为了帮助你以史为鉴,能够了解现实。真的能吗?”

他很快找到答案:我们必须要有更确切的现实感,要看清楚所处的是一个什么样的社会。

在这次“心灵拷问”之前两年,杨照在图书馆遇见了1960年代芝加哥大学出版的《资本论》,遂将日译本跟英译本的《资本论》逐句对读,读完了三大卷。在美国求学的日子,他又对照英文本和德文本,重读了一次《资本论》。

人一天有几个小时是真正为自己而活?杨照认为,马克思在一百多年前对资本、价值、人性、剥削和阶层的诠释,在今天依然出奇地精准。他在台湾诚品讲堂开设“西方现代思想名著选读”,出版著作《资本主义浩劫时我们聆听马克思》和音频讲解,希望借由巨擘的观点和实践,带动听者省思自己对生命的选择。

在将左翼思想视为“毒蛇猛兽”的彼时的台湾,另一位学术巨匠韦伯也进入了年轻学子们的视野。他的新教伦理,关于“要追求志业(神圣召唤)”的描述,都给杨照留下了深刻印象。纵然马克思和韦伯两人在许多方面观点不一,但他们以知识与思考对抗既有的世界秩序,从不因循标准答案的态度都让杨照终生受益。在看理想平台讲述《认识现代社会的真相:韦伯60讲》时,杨照提醒:只有深切理解我们所在的环境,才能进一步去提问,该如何去适应这个环境,或者有无机会凭借主观意志去改变它。

在强烈的现实关怀意识的驱动下,钻研了一辈子历史却苦于传统历史教育窠臼的杨照,中年时开启了一人讲中国通史的尝试。

从2007年开始,他分别在台湾敏隆讲堂和趋势讲堂讲授中国通史课程,前后跨越10年。根据讲稿整理的《讲给大家的中国历史》系列共有13册,涵盖从新石器时代到辛亥革命的时间范围。目前这套书在大陆已经出版11册,剩余两册仍在修订中。

有读者把杨照比作“历史界的费曼”(费曼不仅是杰出的物理学家,而且在物理学的教育和普及上也有突出贡献),他讲方法论,细谈考古,重视思想史和语言哲学,做中西横向对比,如同“航拍模式”的通识课。如果说他所崇敬的钱穆是从中国史内部追寻中国历史的真相,杨照则尽量避开“刻板印象”,加入了近百年来史学界的突破性成果,如他承袭的民族史学脉络、大陆盛行的唯物史观、西方汉学和中国研究的传统、日本的东洋史研究等等。他对自己的定位是:一个勤劳、忠实、不轻信不妥协的二手研究整合者。在杨照的描写和阐释里,我们可以感知到“史实”是基于哪些底层逻辑发生,产生了怎样的流变。他再从考古实证反推原初,今天我们视之为理所当然的世界,为何做出如许选择。杨照不希望读者把他的说法当做终极答案,而是把他的书和节目当作一个“重新认识中国历史”的提醒,多了解、少判断,讲证据、讲逻辑。

人:人民周刊 杨:杨照

“你的意义之网由自己织就”

人:不久前你接受“一条”的采访,借由马克思和韦伯的主张,提出年轻人应作为“创造者”而不是作为“打工人”存在,要努力去追求志业而非职业。你很早就走出体制,定义自己为“读书人”,希望可以鼓舞年轻人。然而有读者认为你这回说得太过“怂恿和鸡汤”,在大陆“除非家境小资,父母工作稳定收入可观”才能不去卷;甚至说你“何不食肉糜”。

杨:我很高兴你提出这个问题。我从来没有设想和鼓励年轻人模仿我的这条路,我这条路是我替自己走出来的。如果这条路真的有意义,不是说“我是一个读书人”的头衔,我更多地想说我不要做一个有头衔的人,这是比较重要的。

不过说老实话,我真的有点无力感,我不太知道怎么跟这些年轻人说话。我年轻的时候,周遭也是如此的沉闷,我们想象可能到晚年都还必须不断地去斗争。可是我们就觉得我们应该要改变,我们可以改变,这是我所喜欢的生命状态。

我在一条说,“2亿的中国年轻人如果停止内卷,这是多么大的爆发性的力量。”可我们目睹的是,我们正打造出人类文明历史上一个极其特定的社会。我一直在思考,今天大陆的年轻人,在过去的十几二十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到底是哪一些力量,让他们相信自己的处境不会改变,社会不会改变?我很希望我能够找到这个答案。

人:在大陆,一个大学生毕业之后几年,他很难能够通过自己的努力(加上父母的努力),在一个中大型城市有一席之地。“安身而后立命”成为大多数人的首要目标。

杨:这个东西就打结了。这里出了最大的问题,不只是自我认知的问题,还有对社会的认识。你为什么认为今天的状态几年后一定是不变的?

可以问问年轻人,三年五年之内就要面对的一些社会变化。比方在较高收入行业里,最有可能被AI取代的会是什么岗位?未来医生的一些岗位就极有可能被AI取代。依靠大数据,AI可以比现在的医生做诊断的时候更准确。包括房子,如果可以租一个大一点舒服些的房子,为什么非得买房子?

人:有稳定性的考虑,也有为孩子教育等方面的考量。

杨:老一辈的人那么在意房子,新一代的人在意小孩的教育、落户。你不觉得,应该找到一种方法,让我们可以体会该如何去看待这些事情?

直到今天,韦伯对我们都很有用——遇到任何问题,你应该要去质疑,而不是接受。从西方的启蒙主义到理性的发展,到它帮助欧洲快速进步,产生现代性的优势,韦伯帮助你去分析,当你跟集体、跟社会互动的时候,你的工具理性是怎样发挥作用的?你的价值理性或者你的信仰又是如何形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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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你也问过,作为个人,我们的自由意志做的决定占的比例到底有多高?而“被这个社会所决定,因而没有自由,就是依循着已经安排好的路线去做固定的事情”,这个成分又有多高呢?这些问题有解吗?

杨:韦伯是一个悲观主义者,韦伯最后弄清楚了现代社会,但他像是个末世论者。他认为,我们越来越了解现代社会,就越被困陷在这个工具理性所织的网中。而马克思是持“一个社会必然要改变,不可能停留在这里,资本主义现代社会必然要瓦解”的视点。

我忍不住会说,把这两个人加在一起除以二,比较接近我所认知的(他们)百年后的社会。从这个角度来看,我会比较倾向马克思的看法:资本主义的系统发展到越来越完整,工具理性、金钱的数字理性已经席卷了全世界。活在这样的系统底下,工作变成目的,你越来越少自主意识。我们好像很难逆转社会变化的走向。

但就算生活里各种东西都系统化、组织化,即便在现代理性高度发展的空间里,韦伯从未预言个人意志的丧失。我们每个人仍然有编织和别人不一样的意义之网的自由。

人:那么在一个渐趋异化的社会,该如何自处?马克思和韦伯二人对异化的不同态度,对我们有什么帮助?

杨:当我们创造出来的外在力量,反过来统治了人,就是一种“异化”。马克思认为我们的痛苦是自我的错误认知所造成的。所以对马克思来说,异化太有用也太重要,你必须不断去寻找,到底在你的生活周遭,有一些什么样的力量创造了异化——比如思考国家跟个人之间的关系。到最后,如果国家不退化,就变成了异化的来源。所以追到最根源就要问,什么状态下我们才是自己真正充分的主人?这就回到了康德,这是马克思非常哲学的一面。

可是韦伯没有把工具理性抬高到像马克思所说的异化那样的程度。我们很难在现代社会里面逃离工具理性:月底拿到这份工资,你就必须要有一个理性去分配。但韦伯告诉你,还有价值理性,价值理性永远都比工具理性重要。

回到打工人,其实也就是集体性高于个体性,你是顺应着集体的要求和目标,没有自主性。那我觉得这对于中国整体的发展是相对不利的;而且每个人能发挥的都只有真实能力当中非常小的一部分,我会很希望看到集体性跟个体性之间的比例做一定的调整。

人:如果说在螺丝钉的岗位上,“原创性”的工作也少的话,如何来实现你提倡的创造性?

杨:管理大师彼得·德鲁克在谈创新的时候,讲到了七个面向。创新不是说在实验室里面发现了新的东西。台湾没有世界一流的大学研究机构,也没有像苹果和谷歌众多的专利,最大的长处,就是这么多年做电脑做手机,包括代工,真正把高科技每一个制作程序想得清清楚楚。像海底捞,它创新的地方在哪里?不是任何一个服务的做法,而是服务的心态。所以不要觉得打工人没有任何创新性,而是永远保持一个创新的态度来面对你的生活——我是不是非得这样活着不可。

我再问,你现在可不可以想出10种改变你跟手机之间关系的方法?很难吗?一点都不难。如果你愿意这样去做,你会发现生活里面有多少是把自己给绑死,以至于失去了自由和创新性。

人:最近有不少“‘00后’整顿职场”的消息和说法(有入职新人提出不愿意加班,还有的刚入职不久发现很多东西和预期的不同,导致个人权益受损,于是迅速离职)。你如何看待这些现象?这是一种自我觉醒,还是个人冲动?

杨:中国的产业升级不能靠固定僵化的工作方式来进行,一定要发挥创意。职场是需要整顿的。“00后”们刚刚进入职场,会带来一些很新鲜的东西。但不能够单纯靠消极的、表达不满的方式,也需要有长期而且是社会集体性意识配合,才有效果。但老实说,年轻人的觉醒和力量,是不是有必要对体制形成巨大冲击或者一定要展现出冲击?倒不见得。还是要一步步地推动。

如果我去挖过二里头,关于夏代我一个字也不敢写

人:除了你说的二手资料的整合,你做田野工作的经历其实不太多。如何把手头爬梳的资料、多年来华语世界的考古发现,和自己的论点结合在一起?

杨:前阵子我跟许宏老师对谈,对这些考古学人我非常尊敬。但说实话,如果我累积了更多考古的田野经验,比如说如果跟许宏老师去挖了二里头,我敢100%跟你讲,今天《讲给大家的中国历史》第一册里面讲夏代,我一个字也不敢写。

我的老师们给过我的东西,在我的心灵里面,我永远不会抛掉。正因为他们在学术上的严谨,我们必须把他们对历史的认知和理解传播给更多人。而我的任务是,要把考古和文献资料配合和对应,整合出一个个故事来。那些故事在相当程度上都是大胆的论断,可是我至少有把握一点,我读过够多的考古报告,而且我的论断回到这些报告上是可以被检验的。

人:对夏商周,大家以前多认为是相继出现的朝代,但你告诉大家,原来它们曾是同时而处的部落,且因某方实力的增强,先后成为共主。这个观点并非你首次提出,但你花了几乎整整一册书来阐释。厘清这一点,对于认识和理解中国文明的起源,究竟有多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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