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华:用1300天调研观察基层社会如何运转

作者: 韩茹雪 贺伟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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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8月12日,重庆市巫溪县红池坝镇茶山村,“医生书记”廖正步和同事为村民义诊。2021年5月,重庆医科大学附属第一医院副主任医师廖正步和蒋在强、代涛、黄燕、黄世峰等四位同事一起,被选派到巫溪县担任驻村第一书记。在驻村工作中,他们经常带着医药箱走村入户,在察民情、听民意的同时兼任乡村医生。图/新华社

“县官不如现管”是人们耳熟能详的俗语,它是长期以来基层治理的真实样态,某种程度上也成为基层社会的共识。这是一件好事吗?县级行政是国家与社会的交汇点,实际上,“县官”既是政务官,又是事务官。好的“县官”既要贯彻上级政策,推动执行落地,又要对下有所体察,为地方办实事。“县官”作为制度设置的一部分,是科层体制上的一个环节,不能是乱作为的“土皇帝”,也不能是不作为的“太平官”。“县官”如何治县?“村官”如何管理乡村?武汉大学社会学院教授、武汉大学中国乡村治理研究中心研究员杨华在全国近20个省市展开调研,累计时间超过1300天,完成25万字的《县乡中国:县域治理现代化》。这本书被认为是显微镜下的县乡政治剖面观察,深度描述了中国基层社会的实际运行状况。

全书从县域治理的内部视角出发,分为“县域治理体系现代化”“县域治理能力现代化”“县域治理的自主空间”“基层干部的激励与发展”等四个部分,共38篇文章。书中没有引用任何学术著作和论文,所有材料都来自调研的真实案例。南方人物周刊记者近日专访了该书作者杨华,希望站在县乡这一端口,对中国基层政治生态运转的逻辑有所认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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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人物周刊 杨:杨华

每一个体都有他者的影子

人:在体制内做调研,如何从处理入场忌惮的问题去展开工作?

杨:体制内的入场和我以前做农村调研的入场是一样的道理。过去我在农村做过长时间的调研,包括家庭、婚姻、社会关系、老年人养老、老年人自杀等等。

农村调查的入场大部分一开始会有所芥蒂,建立信任需要时间。时间不会太长,也就一两天。一般是从乡镇介绍到村里面,首先要经过村支书,我们会把调查的想法、主题和方法告诉他们:我们的调研是作为学术研究,作为社会实践,不会对当地造成任何负面影响。前期需要村干部找人安排访谈,基本是先跟村干部了解基本情况,再访谈村里的其他精英。

取得村民的信任其实不难,一方面村民对大学生、大学老师有一种天然的尊重,一种仰视和尊重知识分子的朴素感情。另一方面访谈要在村里待几天,比如我上午访谈,早上就在村里走一圈,了解这里的地理风貌,更重要的是让村民知道有这么一群人来了。农村本身是熟人社会,信息传播很快,转悠一两天,人们就知道有一群大学生和老师来做社会调研了。他们知道了有这些人,到时候去找他访谈的时候,就会更容易。甚至有人主动反映情况。我们就要告诉他们是来做调研的,不能对个体的问题进行反映,我们做的是总体性的调研。要给人家一颗定心丸,不能许诺任何东西。

因为调查时间长,并非一天两天,而是10天、20天,基本上大家是不会撒谎的,包括村干部。问他们情况,要么不说,要么说实话,因为撒一个谎之后再圆谎就很难。我们调查时间够长,不是单一信源,要调查各方。

体制内调研其实是更容易建立信任关系的。因为现在的基层干部,包括普通的科员和镇长、书记,都是读过大学的,极少数没读过大学,对大学里面做科研也是有了解的。所以他们不会在访谈中给出偏离事实的叙述。

当然,访谈有技术与技巧,一对多或者多对多座谈的方式一般来说效果不太好,因为座谈邀请单位内很多人一起接受访谈,有同事、领导之间的等级关系,很微妙。在座谈的时候,他不可能把一些话说得很透彻。之前采用过座谈的方式,这种方式讲一般的现象可以,如果谈到某项具体工作,比如某项工作各参与单位都来人了,就会变成一种汇报,因为他们习惯了体制内上级下来一个调研团的汇报方式,把他们自己这块的工作汇报完就完了。讨论也是围绕工作本身的,而且这种讨论相对比较浅。后来我们一般不采取座谈的方式。

个体访谈一般就能聊得比较透彻,尤其是体制内,这些人有思考能力、有实践经验,对很多事情思考过,也需要一个这样倾诉的出口。这样的讨论,不仅是访谈收集信息,还能激发他的热情。

人:为什么选择把“县乡”作为研究的切入点?

杨:先前我们有广泛的基层调研基础。上面的政策下来,比如低保政策、扶贫政策等等,我们去农村做相关调研,了解这些政策和资源在农村是怎么展开执行的,在这个过程中就会出现利益博弈。利益博弈之后,政策执行下去,又会出现哪些政治社会现象呢?

这一系列的问题我们在基层都有全面的了解,但总觉得欠缺一些东西,因为只了解了政策执行的这一头,要了解更深,就要和上一级的乡镇去聊。执行这些政策的乡镇干部、乡镇党委书记是怎么思考这些问题的,他们如何与更上一级对接,这时候,在了解乡镇之后,就要去了解县一级是怎么思考的,他们是怎么制定这些政策的,要把县、乡、村打通来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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县乡调研合影留念,左为杨华。图/受访者提供

2018年以前,我们在农村调查,没有专门对乡镇、县一级进行调研。2018年以后,我们觉得很多政策如果不了解县一级,不了解县、乡、村这三级,是没办法深入理解的。

从进入县乡调研之后,乡镇与县一级作为一个主体进入调研的考察范围,每一个都要去思考、去调研。要勾连县、乡、村各主体之间的关系,这时候我们考虑的就不仅仅是政策和资源本身的问题,也包括体制机制、人事财政等等。

人:如何筛选调研的样本?

杨:没有样本,也不需要样本。

这类研究实际是调研越多、数据越多,思考就越多。我能到哪个地方去调研,就到哪个地方去调研。比如有一个机会联系了某个县的领导,我就到他的县去调研,或者到他的单位去调研。每个地方的调研,对于丰富自己对县乡基层治理的理解,都有非常大的作用。因为每一个调研,背后都有其他县、乡、镇的影子,调研越多,对县乡治理就理解得越透彻。但不可能完全理解它,调查本身是无止境的,只能说这一次比上一次了解的东西更多、更深入、更接近现实。

东部和中西部,大城市的郊区县和普通的农业县是不同的,各有不同的治理生态,呈现出的问题也是不同的。但差异背后肯定有规律性的东西,所以我们要到不同地方去调查,不断总结各个地方的经验和一般规律,形成自己的判断,对不同的区域也有不同的判断。

基层社会的复杂与差异

人:通过哪些例子可以理解基层社会运转的复杂性?

杨:以江浙一带的“创二代”进入体制内为例。了解基层社会运转的复杂性,这只是其中很小一部分。比如中原地区的县域政治生态和江浙沿海一带不一样。江浙沿海的政治生态和基层经济相关,有大量的私营企业、企业家在那里,那么基层政治可能就与这样的资本相关,资本就会渗入体制的方方面面。

“创二代”进入体制内是一个很小的侧面。更大的群体是江浙沿海那些创业一代,就叫“创一代”,这些人很多原本是农民,他们这一代通过创业成了千万、亿万富翁,非常之多。在江浙沿海这个群体非常庞大,他们的子女叫“创二代”。

“创二代”一部分继承父辈事业,也有一部分进入体制,可能工资不高,甚至可能是编外人员。即便是编外人员,也可以连接体制和他父辈的产业。“创一代”往往希望在体制内找一个出口,无论是他的子女、女婿还是子侄,要支持某个人进入体制内。

人:这其中的逻辑是什么呢?

杨:主要是为了保护他背后的企业,保护他背后的厂子,即便是在最基层。我们在县乡调查,尤其是在乡镇调查,不少职能部门都能影响企业的发展,而当体制内有人的时候,可以方便联通这些关系。

简单来说,企业越大,要联通的关系越广。这些企业家大多在乡镇创业起步的,就想把他的子女通过各种考公务员、事业编或者编外用工方式进入体制,这样就与体制产生了关系,希望能够保护企业。

一方面,进入体制可以得到一些信息,并非寻租方面的,因为现在相对规范,更多的是在保护企业,得到了相关信息,就能跟政府部门顺畅沟通。另一方面,进入公务员或者公职人员队伍,背后有一个企业支持,可能会走得更顺畅。不是通过送钱实现晋升,在现在的法治规范下不可能那么去做。

人:不同地区的治理生态差异表现在哪里?

杨:在这样的横向比较中,很重要的差别就是财政资源的丰裕程度。比如东部地区的一些省份,它们从省到市到县三级的地方财政非常丰厚,这样丰厚的财政对治理的影响非常大,它可以投入大量的治理资源进去,从而创造非常多的治理事务。但“下面”没有那么多人,公务员编制是锁定的,就会有大量的事业领域人员进入,因为县乡财政状况好,出得起这个费用。

这就容易出现人员臃肿的现象,大量的事务被制造出来,大量的人要填充到这些事务岗位去,也会造成一定程度的资源浪费,但是地方有钱。体现在另一方面就是很多事情可以用钱去解决。比如体制机制创新的工作,不用花费功夫去做这个,只要出现一个事情,就增加资源、增加经费、增加人员去解决就行了,结果是越来越臃肿。

本来通过群众工作机制创新可以解决的问题,现在因为有钱就变成用钱去解决。群众工作有些就不做了,和群众的接触也少了,干群关系也不紧密了。

与财力丰厚的东部地区相比较,中西部地区资源相对匮乏,大部分的财政都是国家转移支付而来,省、市、县财政都比较弱,在部门预算比较少的情况下,就不会去创造工作。很多工作不可能通过增加钱来解决,它就会去创造一些工作治理的机制,通过良好的机制发挥更大的作用。同时很多工作要去直接面对群众,从而出现在体制机制创新和面对群众工作能力比较强的结果,这样的治理成本相对较低。

当然,不同地区资源匹配不同,治理事务也不同,比如东南沿海可能比中西部地区要复杂。它不再是简约治理,而是凸显了治理的复杂性。这种方式不断复制,最终让治理事务更加复杂。

人:具体到地方的条块关系,当下“块块”如何对“条条”整合?“条条”如何通过“块块”实现自己的部门成果?

杨:不同的政治任务要通过“条条”(具体业务部门)来实现,也与一些“条条”密切相关,相应的这些“条条”的重要性就得到了凸显。比如说在扶贫的政治任务面前,扶贫办就会成为县一级的最重要部门之一,推动这个“条条”的业务工作就成为县一级的重要工作。

基层形式主义与基层干部的科层化

人:如何看待基层形式主义?

杨:现在有的基层干部做事的时候,首先想到的是会不会被问责,“避责”可能成为首选。只要这个事情可能产生问题,就可能不会去做,导致很多事情做不了或者推动不了。

从决策层面来讲,比如乡镇党委书记要做一个决定,原先是大家讨论过后觉得事情可行,就会从可行的角度提建议,这个事情的决议就做好了。现在责任到了参与的每个人身上,书记提议做某个事情的时候,涉及到相关分管领导的时候,他们要承担责任,就会掂量一下:事情在我这里出了问题,我要担责任怎么办?在乡镇班子成员讨论的时候,就会从很多方面去说这个事情,涉及到自己的部分,提一些负面的东西,这个事情就很难被决策通过或者说议而不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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