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务学堂:农民工子弟离开升学轨道后

作者: 倪瑜遥 邓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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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生们在足球场上庆祝生日会

2021年,18岁的郑铭坐了26小时的火车从家乡甘肃来到广州。他要去的地方是位于海珠区小洲村的实务学堂。到达后,他发现这里和想象中的学校不一样,学堂没有操场和专门的教室,只有一栋4层高的楼房,一起上课的同学不到20个。一楼的大厅里摆着两张长桌和一块电教屏幕,这是上课和聚餐的场地。楼上分布着宿舍、图书室、瑜伽室和琴房。

在学堂的第一学期,他每天的10个小时里填充着阅读课、心理课、篮球、Office软件应用等必修课,以及CAD制图、摄影、绘本等选修课。这个时间表里还穿插着城市探索和职场探访等活动。他和同学们把学堂顶楼的阳台改造成菜园,去剧场听音乐会、看粤剧,去附近的小洲村探访本地艺术家。

到了第二年,郑铭在老师的推荐下来到阿拉善的一个生态农场实习。从上空俯瞰,这里是沙漠中的一小片绿洲,绿洲里生产的瓜果和蔬菜将被运往北上广深等大城市。若是赶上农忙时节,他早上五六点就下地,翻地、播种、浇水、除草、喂养牲畜,一直忙到夜晚六七点。他希望今后也能在家乡建一家这样的农场。

如果将时间往前推,三年前郑铭是初中班里少数顺利升学的学生之一。四五十个人的班级,能考上高中的不到10个。但这份幸运并未一直伴随他。高中的学业压力陡然增大,他跟不上学习节奏,在高二时被迫退学。

再往前看,在童年时代,他目睹了家乡的城市化。青壮年村民一批批进城,留下老人和孩子。有的一家人外出谋生,门上的挂锁锁了一整年。母亲早逝,父亲从他四五岁时就外出务工,奔波于新疆和北京。他从小学三年级起就独自在学校附近租房,每个周五放学后要走20公里的山路回家。西北的冬天白昼短暂,寒风刺骨,还没到家天就已经黑透。

离开学校后,摆在郑铭面前的似乎只有两条路:像父亲一样外出打工,像爷爷和叔叔一样留在家乡放牧。这也是很多农民工子弟的轨迹:如果没有走通高考的独木桥,就意味着要被抛入父辈经历过的动荡中,或者留在不断空心化的家乡——这也是一种动荡。

在十几岁就开始晃动的人生还有其他可能吗?

“我并不想这样”

退学半年后,郑铭从家乡的支教老师那里得知了实务学堂。这是一条小众的的路。

实务学堂是一个面向16至18岁民工子女的民间教育项目,提供非学历的职业教育。这里聚集了十几个和郑铭情况类似的孩子——他们过早地离开了学校,许多人没读完初中,少数念到高中。每个人都有复杂的成长史。有的成长于单亲家庭,家长常年不在身边;有的从学龄前就开始寄宿生活,换过六七所学校;有的辍学后辗转于工厂和各类商铺,打过很多份零工……

从2018年成立至今,学堂的创始团队和师生们试图追问:当一群孩子在中考前就被通向大学的轨道拒绝,除了去职校、进工厂和打零工,他们还能怎么办?

学生来学堂前要面试,这是决定是否录取的主要依据。学堂的录取标准包括“没有严重的情绪和心理障碍”“崇尚诚实、勇敢、爱的校训”“学习能力足够支持完成学业”等。

面试中发生过这样的对话:一个刚从高中退学的男生眼神躲闪,老师几乎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他问在学堂里有哪些他不可以做的事。学堂的创始人欧阳艳琴回答:“不许伤害别人,不许在规定时间之外用手机。”

“我只希望能给我一点时间,可以登手机。”

“那你不来学堂,待在家里就可以了。”

“可我在家里什么都不会啊。我并不想这样。”

“不想这样”是很多来面试的学生都说过的话。当升学的路径被切断,他们不愿被分流到职校。辍学后到大城市打零工,他们意识到流水线上的生活不是自己想要的。他们依然想要为改变现状而做点什么。

周韵此前是山西一个县城里的高二学生。爷爷请了几乎所有的主科老师为她补课。年级主任见到她时扯着嗓子大喊:“你要是考不起大学,就对不起你爷爷。”但她的成绩依然没有起色,甚至“一做题就想哭”。她不想待在应试教育的系统里了,但她也从没想过去职校。

江彦在中考失败后打了四年工,先在亲戚介绍的饭店里,之后跑到广东的工厂。他每天在流水线上工作12个小时,每周休息一天。如果遇上赶工期,一个月只有一天假期。在汽车线束厂里,他曾经连续上一个月的夜班,到凌晨困得睁不开眼,还要一件件检查汽车电路的线芯。他想逃离这种令人透支的生活。

还有的学生在两年里做过餐厅服务员、咖啡店店员、服装店导购,换了二十多份工作,工资从没超过3000元。有人去过职校,在开学第一周就目睹了一场斗殴,所在职校每天下午4点就放学,老师上课就是读课本,一学期后他决定退学。有人为了摆脱学校和父母来到东莞的工厂,却发现自己陷入了人际关系的泥淖,不时和同事爆发冲突。

在迷茫中他们看见了实务学堂,像是海上漂来的一块木板。虽然木板之下依然是未知,但他们还是抓住了它,希望借此将生活扳回正轨。

“想再学点东西,并且之后能找到一份工作。”谈到来学堂的原因时,江彦这样总结。这也是很多学生的想法。家长的考虑则更直接:孩子没有别的学校可去了,刚好听说这里就送了过来。来学堂前江彦刚从工厂辞职,考虑过回初中复读,但因为失去了应届生身份而难以实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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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生们在学堂的大厅里上周会课

学堂的老师们想做的事远比帮学生找份工作要复杂。他们想提供更优质的职业教育——不仅传授职业技能,还要帮学生探索职业兴趣,关注他们的身心健康,培育自主学习能力和人文素养。

强调全人发展和个性化教导,提倡自主探索,这是许多创新教育项目的理念。这些项目通常价格不菲,主要受众是城市中产阶层家庭,学生在毕业后大多选择出国留学。

实务学堂想将创新教育以较低的成本带给农民工子弟。“将学堂介绍给学生的通常不是父母,”欧阳艳琴介绍,“而是孩子们身边最有文化的人,哥哥、姐姐、姑姑,或者是老师。他们接受过大学教育,也听说过创新教育。”

但这种“创新”与学生原本的生活差距太大了。学堂创办之初,老师们去城中村发传单、贴海报,写“关注学生的身心健康”“培养终身学习能力”,没什么人搭理。少数凑过来的家长首先问的是:“你们有没有文凭?”“以后能不能考大学?”高等教育意味着好的未来,这个观念太过稳固。但学堂不能给出文凭,授课内容也不能直接帮学生考大学。

即便在学生入学后,有的父母对学堂依然不理解。江彦的父亲觉得“他是在这里混日子”。2020年新冠疫情暴发后,学生们在家里上了一学期网课。一些家长感到纳闷:为什么孩子整天对着电脑,也不帮家里干活。

学生和家长对学堂的理解与老师存在差距。这种落差从项目初创时就显现出来,并且伴随学堂走过了四年。

被现实打磨的理想实验

现在的学堂位于广州的边缘地带。站在这栋楼的楼顶眺望,市区的繁华像涟漪一样荡过来。远处是密密匝匝的高楼和标志性的广州塔,高楼外围是一片平房,再往外走是郁郁葱葱的海珠湿地公园,一湾溪水从密林中流过,到了小洲村,只剩下几缕余波。

倘若从这里乘车去市区,要经过一片城中村。密密麻麻的握手楼里藏着无数小作坊,幽暗的窄巷里挂着各种制衣厂、配饰厂的招牌。再往北走就到了土华,这里满是旧货市场、服装市场和大排档,立交桥底下的地摊上卖着10元一件的“上班服”“上班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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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阳艳琴和学生们一起装修学堂新址。在2021年3月,他们搬到了海珠区小洲村

欧阳艳琴熟悉这样的场景。她生于湖南农村,父母在上世纪90年代就离开家乡,成为第一批南下广东的务工者。在广东的二十多年里,这对夫妇进过工厂、收过废品,也开过餐馆和台球室。他们住过桥洞、工棚和自己搭的简易房,蜗居在密不透风的房子里。十三四岁时的暑假,她到东莞找父母,一家人住在大榕树下的棚屋里。父亲有时用三轮车载着她,一起出去捡易拉罐和矿泉水瓶。少年时代的大部分时间,她都在湖南老家跟着爷爷奶奶上学。她考过两次高考,第一年落榜,第二年压线进入安徽大学,成为县城高中里少有的大学生。

农民工子弟、前记者、教育公益创业者,这是欧阳艳琴的三个身份标签。2015年,即将30岁的她从媒体辞职,投身流动儿童教育领域——她曾经也属于这个群体。彼时她的父母还在外地打工,弟弟上小学的问题还没有着落。她先在东莞创办了一家针对流动儿童的造物空间,带着孩子们做手工和实验。2017年她又回到北京,在一所打工子弟学校当初三的班主任,直到2018年创立实务学堂。

学堂最初的地点在北京昌平的一栋旧别墅,他们计划在那年春天招15到20个学生,践行“培养珍贵的普通人”的愿景。在学堂创办的第一年,老师们重点关注学生的身心健康,课程以兴趣探索为主。他们的构思很简单:“培养好综合能力,调整好学生的身心状态,其他都是小事。”

他们请专业的社工和心理咨询师给学生做心理测评和家访,为家长办讲座;请为打工子弟开设性教育课程的公益组织来学堂上性教育课;请大学教授带着学生学哈佛一年级本科生的web前端课程。学生跟着天文科普作家认识星座,跟艺术家学做玻璃灯工,用Python给乐高EV3机器人编程,指挥它唱歌、走路、做数学题……

周韵是2018年秋季班的学生。“当时我整个人是往上走的,”她回忆起四年前的自己,“对任何事情都非常好奇,学堂的任何事情都会参与。”有一次欧阳艳琴在一个全国级的会议上介绍实务学堂,也邀请她上去发言。她当时“腿也抖声音也抖”,坐在会议室的中央,对着现场以及三块大屏幕背后的几百个观众完成了演讲。讲完后长舒一口气,“终于可以逃离C位了。”

但一年过去,学生和家长们也感到疑惑:学这些能找到工作吗?相比于读高中和大学的同龄人,他们面临更迫切的就业问题。创始团队意识到原先的构想太理想化了。学堂后来的课程设计中删去了大部分兴趣课,增设听说读写等大量基础课和职业技能培训。从2019到2022年,学堂开设过编程、平面设计、传媒等专业方向,不同方向的学生需要修读不同的专业课。

周韵从学堂毕业后留在这里当了一年的助理。她虽然理解专业技能培训需要经过枯燥而费时的练习,但也觉得“课程变得越来越无聊”,学堂变得更像一所传统学校。

逐渐定型的框架里依然留有自由的空间。欧阳艳琴尽可能地调动自己的资源,组织校外游学,邀请雇主为学生模拟面试。2022年5月,她带传媒方向的学生去贵州遵义访谈学堂曾经的理事、西西弗书店的创始人薛野,编程方向的学生则和专业课老师一起去深圳参加项目集训。

在2022年秋季前,学堂的课程设置采用学分制和选课制,心理、生理、体育等模块依然是必修课,老师们认为,“保证学生的身心完整”依然是职业教育的底层部分。必修部分还加入了职业技能与素养,既包含个人目标和规划、企业参访等探索内容,又有英语、办公软件应用等技能培训。编程、CAD制图、媒体写作是专业课,分别对应学堂的三个培养方向。剩下的摄影、音乐、绘本等则是兴趣选修。

学堂的课程也像是工作坊。在2022年春季学期的媒体写作课上,欧阳艳琴带着学生用三个多月的时间打磨一份采访作业,从选题到采访再到最终的写作都由学生们讨论完成。在期末的总结课上,她让每个人在大屏幕上展示自己的作品。有人探访了小洲村的百年理发店,有人将自己饲养蜜袋鼯的过程拍摄成视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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