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小锋:对话“独立纪录片的灿烂一页”

作者: 邓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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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小锋

“生活里的我很混沌,但一开始拍片,就变得敏锐、清醒,绝不会跟丢对方。很奇妙。”资深独立纪录片人、同济大学艺术与传媒学院教授黎小锋自述。

1990年代,在苏州从事科教片制作的黎小锋,通过《文汇电影时报》上纪录片导演吴文光(村民影像计划发起人)的专栏文章,头一次触及了独立纪录片。关于什么是“独立纪录片”,学界和业界并无统一定义,一般指独立制作、包含独立思想的纪录片。黎小锋回忆,“那些片子的好处,在于没有一个镜头是摆拍的。”

他扛着公家的机器,在苏州街上游走观察,做成了30分钟的短片《百步街》。没过多久,经“实践社”(杨海君等人发起的影迷组织和独立电影推广机构)组织,这部短片和另两位创作者朱传明、王芬的片子一起在北京放映。那是刮着沙尘暴的季节,天空如蒙着黄色的罩子,黎小锋却在现场感觉到了一种粘黏彼此的凝聚力。

2000年起,他和后来长期合作的贾恺投入多部长片的拍摄,每部片子动辄花上三五年,最长的持续八年以上,他们的镜头对准的是卖艺盲人、三轮车夫、八旬老太和保姆漫长而复杂的相处、榆林煤矿产业链上众生相,以及相信自己有神力、却走不出苦难桎梏的乡村守庙人等。

那十年也正是独立纪录片“如同野草一样四处蔓延、如同竹子一样拔节成长”的年代。“他们人手一机,走南闯北,自由穿行。自由不再只是一厢情愿或白日梦,可以是具体为实实在在踩在地上的动作。当时出现的纪录片作者及催生并带动之后的‘真实影像’创作和影展,可称‘灿烂一页’”。吴文光回忆。

身为“灿烂一页”中的一员,黎小锋经历并见证了独立纪录片从“新纪录”尾声、个人DV时代兴起到所谓网络化新保守主义的变迁;与此同时,他也怀揣着对“直接电影”这种拍摄形式的好奇、追问,陆续访问了二十多位独立纪录片导演——受访者多为2000年前后出现在业界的活跃的70后创作者,这些访谈最后收入《大地行走》一书,他们的话题以纪录片为起点,逐渐拓展延伸。

或许因为“同根同道”,黎小锋的访谈不仅直涉这些创作者身处的环境和创作轨迹,更难得的是,探进了他们的内心与情绪。如吴文光所言,仿佛“一棵树与另一棵树的打量与对话”,打通了一条秘密通道。好比黎小锋刚到上海时,把第一部长片《夜行人》给彭小莲导演看,她看后让黎寄给司徒兆敦老师,很快司徒兆敦手写了信表达自己的观感。“那是一个长者对刚刚起步的年轻人的一种巨大的、及时的鼓励……跟这些人交流时,会觉得我是在做真正有价值的东西,找到了一个价值的共同体。”

在黎小锋看来,独立纪录片在很大程度上塑造了这群人的人生形态。二十多年过去,即便出发与行走方式各异,如今的产出与表达也不一,但他们的立场、态度基本没有变化。“说到底,我希望这样的人能够被这个世界看见,访谈就是我在大学开展研讨之外力所能及的事情之一——把这些人的声音给留存下来。”

人:人物周刊 黎:黎小锋

独立与兼容

人:中国的独立纪录片人是否有比较强烈的身份认同?

黎:1990年代我不太清楚,但2000年代以后,应该还是有一个比较长的时间段,独立纪录片人是大家觉得比较荣耀的一个身份。现在倒不见得如此了。其实说到底,考察你是否“独立”的标准还是作品本身。就像1990年代,吴文光拍《流浪北京》《四海为家》,他用的设备都是蹭人家电视台的机器。在我看来,中国的独立纪录片人更多的是受到一种价值理性的驱导,他会觉得这件事涉及信仰和精神。

人:早年国内独立纪录片的题材多聚焦社会底层和小人物的命运。

黎:1990年代,上海电视台的《纪录片编辑室》致力于反映市井生活,聚焦城市悲情,讲的都是普通上海人的日常生活、悲欢离合。体制内尚且如此,更不用说独立纪录片人拍这些人物,其中有一种自然的合理性,因为他们本身就生活在这些人群里边。比如吴文光拍《流浪北京》,他拍的是跟他一样的北漂。上世纪末至新世纪初,出现了一大批观察型的纪录片,面向现实,关注贫困无助的人,比如《老头》《铁西区》《铁路沿线》《淹没》《喧嚣的尘土》《厚街》《危巢》《秉爱》等,这个传统延续了很久。

人:能不能说,早期的独立纪录片对于社会议题的关注和表达,更重于艺术性和技术的精当?

黎:那种低像质、高噪音的粗粝感,很大程度上是当时的设备条件差、制作成本低使然,但值得回味的是,这种貌似业余的影像品质,如果与那种通过自己的镜头去发现、去改变的巨大热情和诚意结合在一起,很可能成就一种“粗粝美学”,反而具有在那个时代非常稀缺的动人心魄的力量。

人:很长时间都有种观点,认为独立纪录片里的苦难叙事、聚焦底层,是在利用社会转型的便利,拿这种题材来在电影节取胜,有投机之嫌。

黎:如果经常参加西方的电影节,或者关注他们所认可和奖励的一些作品,你就会知道,国际电影节有他们基本的价值判断。他们希望看到的片子有自由表达,带着独立判断。这不是说针对中国的题材,针对他们自己国家的题材也是这样的。也许有些人在投机,我不知道。但是我熟悉的这些朋友和同行没有这种行为,他们是认真思考,通过拍摄触及自己内心深处的一些问题,试图去探讨这些问题。

今天有更多不同身份的人进入这个领域,搞设计的、画画的、做行为艺术的,必然带来题材的多样性。很多海外留学者的归来,也成为纪录片的一支重要力量。

人:会有创作者去琢磨电影节评委的口味吗?

黎:有些可能会。不过这琢磨也是双刃剑。哪里琢磨得来?作为一个独立作者,确实不能说现在美学流行啥,你就追捧啥。

人:通过拍片,有的导演对社会的认识和世界观发生了转变。徐童对身份的反思更加彻底,他后来干脆和拍摄对象住到了一起,改变了自己的生活方式。

黎:徐童是我很尊重的一个导演。他本身是传媒大学学摄影出身,后来放弃了体制身份,沉浸在北京郊区,因为写作遭遇了一些性工作者,做出了后来一系列的纪录片。徐童给我一个很大的启发是:把自己沉下去,用他的话说,“我自甘沉沦,自甘下降”,真正地去打开你的眼睛,用心去感受那些被拍摄者,把自己的生活投入到他们的生活里面去。

人:你说拍《遍地乌金》几年之后,高速公路收费方式确实改变了,卡车司机的负担减轻了。赵亮的《悲兮魔兽》记录工矿产业环境问题,间接推动了当地出台保护生态环境的规划。王久良的《塑料王国》聚焦“洋垃圾”,也在传播中引起了很大反响。

黎:我也在关注纪录片同行们的这些努力,并为之鼓舞。客观地说,某些同行可能只是出于认知、表达的需要开始创作,但他们能够面对事实,能够努力逼近真相,因此,回过头来,发现自己的作品自然而然地起到了推动社会进步,包括改善生态环境的作用,当然是令人惊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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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年,在中国美术学院内举办的青年导演论坛,汇聚了批评家林旭东、张献民,剧情片作者万玛才旦、应亮、甘小二、刘智海,纪录片作者冯艳、杜海滨、黄文海、潘志琪和黎小锋等人 图/受访者提供

人:随着我们熟悉的那些纪录片影展的寥落,当下独立纪录片的生产、发行有怎样的变迁?

黎:早年我们是有取得价值认可的平台的。只是2000年前后那种大家时常欢聚在一起、通宵达旦去看别人的片子、去批评别人的片子的机缘,现在就少多了。

再一个,如果独立纪录片上院线,到底观众喜欢什么样的片,我们完全吃不准,无法揣测。例如《四个春天》口碑很不错,票房也止于千万。最火爆的还是《二十二》(表现“慰安妇”国内幸存者命运的纪录片),累计票房1.7亿,大概是它的题材顺应了某种民间的期待,一下子就扩圈了。但要复制这样的成功是很难的。

我在西湖纪录片论坛谈到过,以后我肯定还会做片子,但那种公开广泛的传播,也许对我就没那么重要。

人:你访谈的导演里,范俭很重视大众传播。

黎:是,范俭的选题都是经过了各方面的权衡考量,差不多都可以上院线。他是属于独立纪录片里面比较偏工业的那一脉。这也和他对自己的定位有关。他已经把自己定位成一个职业的纪录片导演了。那你要靠此维生的话,不采取工业的方式,不会路越来越窄吗?

人:还有一些独立纪录片创作者这几年从纪实转向了虚构。

黎:是的,这是一种倾向。比如舒浩仑、杨弋枢,都转向做剧情片了。周洪波导演是纪录片、剧情片交叉拍。有一年我在纽约大学看杨荔钠的《春梦》,是很有诚意和才华的作品,和她早期的独立纪录片一脉相承。她的生活和她的思考是高度契合的。到后来的《春潮》和《妈妈!》就面向院线了,后者我还没看。

人:独立纪录片的盈利,一般来自线下付费放映、参赛参展获奖或是销售给视频平台所得等。十年前你做的那份《当代中国纪录片人调查报告》显示,有27%的受访者说他们的作品没有获得任何收益。目前独立纪录片人的生活状况如何?

黎:像我还有几位同行,都在大学教书,还有一份固定收入。其他人很多都是自由职业。如果你的片子被海外大学收藏,是会给收藏费的。国内外有些电影节也有开放的基金可以申请,能申请到有其偶然性,或是设立创投单元,一笔奖金几个项目来分。说起来,在我们独立导演里头,顾桃非常善于拿到各种基金。他有他的绝招:比如他在台上突然会拿出一个乐器,吹一曲忧伤的歌,台上台下的人都感动得稀里哗啦——他每次都能拿到钱,说实话我们有时候还有点小嫉妒。(笑)其实我们觉得他应该的,凭能力拿基金很正常。但也有提案获了奖、制作资金却几年都没到位。还有的制作者不去拿基金,过着很清苦、甚至有点决绝的生活。

我提议过,成立一个类似导演们的生活聚集区。搞一些小型的纪录片放映研讨、训练营,年长的人传授经验,年轻人参加活动,也给老人一些适当的照料,形成一种养老机制。我想这样的地方是可以出现和存在的。

“观察”与“触发”

人:你的博士论文题是《作为一种创作方法的“直接电影”》,访谈里也用了大量的篇幅来谈直接电影和真实电影。这两者在业内的争论为何持续了如此之久?其中反映的究竟是一种美学坚持、作者的主动性,还是……?

黎:一开始的时候,大家把这两个概念混在一起了,以为两者等同。其实它们的主要差别在于,直接电影是一种观察式的,导演不介入、不控制,伺机等候,让你(拍摄对象)自己呈现,如“苍蝇作壁上观”。

人:我看到一些导演的讲述,他们会避免用录音杆,夜晚尽量不打灯,不怼着人脸拍,对方激动的时候也不推镜头要特写。

黎:你可以说这是观察性纪录片的一种方式,其实就是用心去跟他交流。真实电影则是一种触发式的,需要通过提问刺激拍摄对象。最典型的就是雎安奇的《北京的风很大》,他挨个地问人“你觉得北京的风大吗?”都问到厕所里去了,那是冒犯式的,当然是极致了。

但这么多年过去,我发现采访别人,让人家说,也是一种呈现。只要把他的内心触发,纪录片才具有的生动自然的魅力还是有的。而且往往能捕捉到提问后对方身上细微的生理反应。所以后来我对真实电影就没有那么多偏见了,语言讲述同样是在释放生命的能量。但我还是觉得,就像博尔赫斯所说的,艺术在于发现,而不在于创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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