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神”吕胜中

作者: 邓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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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家伙一辈子都超前,连走也走在这么前头!”93岁的艺术家杨先让连声道。

他叹惋的是吕胜中,他最得意的一位弟子。2022年10月26日下午16:34,70岁的吕胜中因病辞世。

一周后的这个清晨,数百人聚集京西,送别吕胜中。

兰厅大屏幕里的主角,目光慈祥而清利。毛线帽下,粗布盘扣衫里的他,笑起来褶子上扬,连下巴上的胡须也在轻舞,仿佛在说“嘿,这算个啥——”

顶难而上,先干了再说——这是人们再熟悉不过的吕胜中。

时代裂变之际,吕胜中打捞和吸收黄河腹地的民间艺术精髓,创造出鲜明的文化符号,崛起为别开生面的当代艺术家。但在20年前的中国艺术教育界,民间美术和当代艺术尚处于或被荒置漠视、或正兴起却遭误解,未获妥当认知的境地。他以十数年之功,创立实验艺术专业,由系至学院,打造出一整套学科体系,传授给学生可以绵延一生的思考路径和工作方法。更重要的是,教他们拥有健康自洽的心态,“做有质量的人”。

“这其中漫长而艰难的过程让任何一个人都会为此脱一层皮。但吕胜中用他强大的生命力一个人生生地扛了下来。”多年至交、艺术家陈文骥说。

“老吕本人并没觉得自己是实验艺术的领军人物,”中央美术学院(以下简称“央美”)中国画学院教授刘庆和感觉,“他就是一个从泥土里生长出来的、固执己见的‘小红人’,倔强、狡猾、搞笑,又严肃地表明他忽略时尚和鄙视伪先进的态度。这一辈子,老吕对自己喜欢做的事情像戏精一样地投入,长久执著地感染着周围。”

朋友习惯唤吕胜中“大神”,因他任何场合都有叫人惊绝之举,“招魂”创作和与民间的“通感”似乎也让他有了些许神性;对创作和教学,他的欲望和能量总是多到满溢,待人待己的“狠”劲儿无出其右。

不论在哪里,吕胜中都像一个准心。大家习惯了那副平度口音的大嗓门、灵光屡现时的手舞足蹈,似酒神一样恣意,争辩或批评时则如雷公般不留情面,却往往一语中的。

当吕胜中离世的消息传来,所有人都如被当头一击,缓不过神。

走在前头的吕胜中来不及留下只言片语,唯留下让人咀嚼不尽的往事与遗赠。

基因

中国艺术家应该尽早发育成熟:低下头觅宝,站起身走路。

——吕胜中

纪念厅里,学生们连夜剪出的数千个“小红人”,或扎在花圈上,或贴在地面,或荡漾在兰花围绕的水龛里。

蛙形的小红人造型,四肢健硕,既是吕胜中“采”自民间的形象,也如他本人写照,充满生命能量,以独特的方式和不同时空对话。

“聪明,能吃苦。知识面广,艺术技巧全面。”说起这个爱徒,杨先让的好词儿止不住地冒出来。“中国画的工笔写意,他都行。搞民间美术对他来说如鱼得水。而且他有感情,和别人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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央美民间美术系88级部分学生为吕胜中告别仪式创作 (小红人)剪纸纪念。图/娄德龙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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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5年12月,刚从陕北采风回京不久的吕胜中把他在那里认识的6位巧手老婆婆请来北京,不但设立课堂让她们演示剪纸的技艺、讲述那些藏在花儿背后的学问,还把她们请进自己的画室,评判创作中的《 醒幻梦》《 天地合万物生》 等剪纸作品,这是他第一次尝试以剪纸的方式创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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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9年正月,吕胜中在陕北安塞县城关镇真武洞村马生兰大娘家看她剪花,便跟着剪。大娘原以为一个男娃剪不好的,便不放在眼里。吕胜中剪完了拿给她指点,她才感觉到相当不错,一个劲地说:“这娃能行,这娃能行!”

生长在山东平度的大鱼脊村,母亲是剪花、刺绣、蒸花馍的好手。但直到从山东师范学院毕业,吕胜中对所谓民间艺术也并未高看几分。

到考上央美硕士,去陕北采风,再跟随杨先让“黄河十四走”考察(四年里足迹遍布黄河沿岸8个省、一百多个县镇的民间艺术考察),他的脚步忽地挪不开了。年画、剪纸、刺绣、面花、皮影、石狮,好东西触目皆是……仿佛置身“民间传统文化的敦煌”。

安塞的曹佃祥,富县的张林召,洛川的王兰畔,吕胜中和这些剪花娘子亲切攀谈,渐渐从一个悲天悯人者变成他们中的一员。“他们天天在能见度很高的环境中生活,可以看到几重山之外的山上还有小人在走动,很清楚,还可以看到红腰带什么的。站在山顶上看到远处一个小人,我猛然想到,他看我也这么小,于是我就不会膨胀。我就知道自我是什么。”

在旬邑县,他和经历奇异的库淑兰一见如故。库淑兰的窑洞铺天盖地贴满了彩色的剪纸,一尊尊神龛里都坐着剪花娘子,花树、飞鸟、蝴蝶、蝙蝠、日月星斗,围绕在旁。吕胜中在她家做小红人“招魂”活动,本打算做完就把装置撤掉,库淑兰坚持保留,一直保留到这个房子因下雨塌掉。

当一些评论者赞许民间艺人“天真、质朴”,他多次表示,这些奶奶有智慧,但并不天真,她们的艺术创造都出自精神性的功利目的,只不过文化语境改变,“我们看不清她们那些东西的真相在哪里,我们听不懂她们的语言。”

“对,他是当场跪下认曹佃祥、库淑兰她们做干妈,这当然很俗气了,但他是真心地崇拜,也不是要搞什么利益交换。他感受到一种真正的和乡土中国的血肉关系,说不出来的一些东西。”杨先让指出。

那种不可言说之物,或许便是最初建立的、如同基因般的艺术观。吕胜中的同学徐冰曾形容:它们如此牢固,任何时髦的“观念”都不能把它彻底洗掉。在纷乱的艺术流变中,它深藏不露,需要时它会冒出来,把你往回拉一拉,让你清醒一点,重新判断自己做的事。

“走着瞧”

正因为我看到了不同的文明方式在历史的演进中拉开了地域、民族之间渐远的距离,才努力在人类艺术的过去和现在之间,去寻找可以扫清障碍、顺利对话的“世界语”。

——吕胜中

在民间深深“吸氧”的吕胜中,并不打算原样搬回或是考古式地修复。

“当时学民间,大家都说是‘老杆子’呢。后来感觉到,古老传统民间艺术与现代艺术之间只是隔了几层薄薄的隔膜,就像穿着衣裳差不多,各自脱下衣服来赤条条的让大家看,还说不定谁的身材好看呐。”年轻气盛,亦是心窝之言。

上世纪80年代,中国兴起一股喷涌而出的艺术创作浪潮。“因为基本全面模仿西方的当代艺术,‘85新潮’两年就退潮了,没有后劲,但是它激发了很多人对当代艺术创作的热情,也改变了中国当代艺术的格局。”艺术批评家尹吉男回忆。

低谷之时,被称为央美“三剑客”的徐冰、吕胜中和尹吉男三人常聚在一起交流。讨论最多的正是:未来的中国当代艺术应该是什么样子?有没有一种原生原创性的东西产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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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胜中 《彳亍》,剪纸装置,1000cm×400cm×500cm,1988年。图为1988年中国美术馆“ 吕胜中剪纸艺术展” 现场

1988年秋,徐冰和吕胜中的双个展在中国美术馆开幕,引发震荡。东西两厅,一边是徐冰满满当当的《天书》,发明出无法解读的新汉字令人错愕深思;一边是吕胜中的装置《彳亍》,作品灵感源自陕北正月十六的民俗活动“转九曲(灯阵)”,据说走过这些蜿蜒曲折的路线,可保佑一年平安,中途撤出会带来厄运。原来不以为然的吕胜中在自己走过之后,获得顿悟。展厅里,布满脚印的路好似迷宫,热闹的生命符号拥塞而流动,夹杂着神秘与悲凉。

“两个作品的语言形式和方法完全不是西方的符号,而是从中国内生的文化当中冒出一个新东西来,很震动,那时没有一个西方艺术家像他们俩这么做。”尹吉男观后兴奋不已,写下评论文章《中国当代美术的转折点》。

此后,吕胜中的装置作品《招魂堂》在央美老校区教师宿舍等多地展出。大约尺余、小不过指的小红人,从墙壁、画架、书架、玻璃窗,“爬”向屋顶的中央,又垂直悬挂在几根细线上,落在屋子地板的中心位置上。所及之处,既像表演场地,又如神圣空间。对这一系列,叫好者有之,认为与阴阳、繁殖有关,或曰有宏大气魄,也有人直言“神叨,有压迫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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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胜中《 再造招魂堂》,装置,300cm×500cm×300cm,2007年

“我并不是我自己,而是揣着我的小红人在人类从古到今的不计其数中站立。”吕胜中曾解释。“‘招魂’这个主题也不是因为民间巫术的传承,是因为当代人的心理上也有一种关于归位的需求,剪纸正好对应了这个主题。”

那么,吕胜中的“小红人”,有没有令中国民间艺术这种价值资源,得到更大的认可和空间呢?

对这个问题,受访者回答不一。尹吉男提醒,不要忽略1986年之后国内的文化转向:不论是对周易、禅宗、老庄等的挖掘,还是寻根文学的兴起,都是用中国的方式来回应当代的西方艺术。“越是西方潮流越盛的时候越需要一个反弹,它俩是对话关系,不是复辟关系。反弹形成一种合力,才推动了很多的转变。和‘85新潮’不同,这是一个渐进式的运动,但非常有力。”

吕胜中对西方的认知,学术观里的另一些脉络,从何而来?

联络吕胜中的学生、艺术家邬建安时,他正在欧洲、中国香港等地为艺术项目奔波。他提到了老师2003年出版的文集《走着瞧》,那是世纪之交吕胜中走访海外、参展之余的心得。

“今天的文化环境里边,多元化已经失去语境了,各国之间的交流沟通变得很吃力。但在世界历史的那个时刻,大家是想要通过文化艺术更多地了解对方的。”邬建安从中看到那时的吕胜中和西方的艺术世界迎头碰上时,内心的骄傲、自负、彷徨,各种复杂的情感。

在他国的土地上,吕胜中疲于和人表明自己的态度,不满于规则总由人家制定——譬如中、日、韩的艺术展,所有文件都是日文、英文;访谈时,别国记者总会把作品和事件相联系,看不到背后的文化表达和艺术家的思想。

欧洲人赞吕胜中为“中国的马蒂斯”,他不乐受。“欧洲的艺术家在自己的国家干点门道出来就是‘世界性’了,而我们不是。我们在自己的土地上干得出色,还要面临一把测量‘世界’的尺子,因为“世界”有等级。为什么叫‘第三世界’?还能再说什么呢?”

亲临当时作为中心的西方现代艺术大观,吕胜中有充分的机会检点以前“隔岸观火”所造成的误会和心结。种种问题萦绕脑际,回到住处仍心潮难平。

“我想,该平静一会儿了,酝酿新的高潮。”

转折点

我们这代人,在受教育上是先天不足的一代,在有意无意中遭遇“当代”,只好在纠结与困惑中玩儿命地充电补课,拽着时代的尾巴不肯撒手,踉踉跄跄、趔趔趄趄,差点儿被甩到沟里。如果说我们曾经干过一点于今有意义的事情,我想,那不过是在低谷中的一个急就章式的铺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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