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者锺叔河相信历史
作者: 徐琳玲困在沉重躯壳里的自由灵魂
2021年8月,接受《十三邀》节目采访后不久,锺叔河大病了一场。
这次大病,是38年前留下的老病灶复发。1983年,他有过一次梗塞性脑出血。那次,他躲过一劫,在医院抢救治疗了十多天,又进疗养院八个月,头脑、身体都无大碍。不久,锺叔河被任命为岳麓书社总编辑,几年间风风火火,在湖南乃至全国文化出版界搅起风云。
这回病发却没有那么幸运,左边身体失去行动力,虽然手脚尚有知觉,语言、吞咽都变得困难,味觉也变得迟钝。热的、辣的,稍刺激一点的东西入口,就会咳个不停。
读过锺叔河散文的人都知道:他爱美食。在他笔下,湖南本地的平民美食,黄鸭叫、热油饼、被茶油炸成金黄色的发肉,令人馋得口水滴答。如今食物已失去滋味,但他每顿饭都努力吃下去,因为“我知道要维持生命,我是当任务来完成的”。
上午是他做治疗康复的时段。通常,他会一边让按摩师做按摩,一边和出版社编辑、访客们谈事。
下午则是他的工作时段。离年底不到一个月,他给自己排满了任务,多部书稿的修改、编辑已到收尾阶段:除了岳麓书社正在付印的10卷本《锺叔河文集》,还有一部个人书信集、一部题记集、一本书话集和一部散文选。2023年,他还计划完成一部个人自传、一部思想访谈录,“如果时间还允许”。
妻子和往日故交大多已去了另一个世界。两位和他同龄、同样超长待机的文化界同行——成都诗人流沙河、北京三联书店老出版人沈昌文——分别于2019年、2021年离世。这更让他在心态上做好准备随时和这个世界告别,不留一丝眷念。
但是,一旦坐下来和他交流,就能感受到这是一个充满活力与热度的灵魂——他头脑敏锐、目光如炬,古文、旧体诗信手拈来,对外部世界的动荡投注目力与思考:远及伦敦新入主唐宁街10号的印裔英相苏纳克、俄乌战况、伊斯兰世界涌动的新迹象,近至当下中国年轻人的精神处境……
采访拍照间隙,他见缝插针地和出版社编辑反复敲定出版合同的细节和书稿里修改的字句。细心的访客发现:在他那张插满了各号各色笔的专用书桌上,摆着一个计算器。“没人能糊弄得了钟嗲嗲。”一位出版界后辈笑着说。“嗲嗲”是湖南方言,是对祖父辈长者的亲昵称呼。
“钟嗲嗲嘛,已经成精了。”岳麓书社的85后编辑李郑龙私底下打趣道。他回忆自己研究生毕业、初入出版界时,怀着见偶像的心情跟社里领导登门拜访这位行业前辈,顺带请教一些经验。正聊着,老人家突然甩给他一句很精怪、让领导有点面子上挂不住的个人职业发展建议。
“我当时愣住了,再想了一下——老爷子够直接,也够厉害!”在体制内磨砺得久了,他时不时会想起老前辈说的话,然后把它默默放在心底。
“老爷子到现在都不过时,思想非常前卫,该坚持的,始终坚持。”李郑龙赞叹道,“有个性,有理想,有雄才,说到做到。在出版界的前辈大家中,我是特别佩服他的。”
“一出牢房就走向世界”
每一日,锺叔河都在功能护理床、靠背椅、书桌间的方寸之地辗转劳作。岁月和病痛困住了这位91岁老人的身体,却没能困住他的灵魂——无论谈及历史、文化、人类文明演进或是当下的社会话题,他的目光、心态始终是面向世界的、现代的。
正如五十年前的监狱,也没能困住他的思想。“一出牢房就走向世界”是与锺叔河相交大半个世纪的好友朱正对他的评价。
1979年3月16日这一天,已获平反的锺叔河离开位于茶陵洣江茶场的湖南第三劳改管理队。九年未见的二女儿锺亭亭特意来接他回家。离开之前,他穿着一身深色的夹棉衣裤,站在劳教犯人的“教育堂”前,抬头挺胸拍了一张照片作为留念。
在监狱里接受劳改时,锺叔河说自己一直想搞明白一个问题——为什么自己和这么多人没有犯错,却会经历这么多磨难?到底是哪里出错了?“我后来想明白——是我们的国家出问题了,答案要从历史里找。”

这一年,他虚岁49岁,即将“知天命”。在朱正的推荐下,他再次摇起笔杆子,进入湖南人民出版社成为一名编辑。
从这一年起,他开始四处搜罗清人出国史料,着手准备一套有关百年前近代中国人是如何“走向”世界的书。当年冬天,他和同事一起跑到了北京。经一位图书馆馆员建议,在天寒地冻中,他们每日跑到雍和宫附近的柏林寺去摘录一部国人目击1871年巴黎公社起义的手稿,即毕业于晚清同文馆、奉清廷之命前往法国的张德彝在1871年写的《三述奇》。
在他所搜寻、整理的这些四散各处的日记、杂诗、游记中,记录人有清政府派出的外交使节如郭嵩焘、曾纪泽,有考察外国国情的高官大臣如载泽、戴鸿慈,有流亡海外的政治活动家、旅行家如梁启超、康有为、王韬等等。这些第一手信息展示了他们到达西方后,是如何“开眼界”,从接触轮船、火车、机械,到认识理解西方的政教、文化、社会、经济制度,包括各阶层的习俗风貌。
1980年8月,该丛书的第一种《环游地球新录》出版,之后保持着平均一个月一种的出版进度,到1986年出齐第一辑,共36种,总印数超过70万册。这就是1980年代引起巨大反响的“走向世界丛书”。
锺叔河几乎完全以一己之力推出了这套丛书,从校对、注释、发稿到付印,都是他一个人做。作为新入出版业的编辑,他从零开始学习编辑的基本功,包括图书开本的选择、版式的安排、题目和正文字体字号的确定、校样修改的程序、各种校对符号的用法……
那还是铅字印刷、手工排字的时代,为了赶出版进度和保证印刷体例不出错,他常常跑到印刷厂车间当“监工”,站在一旁盯着排字工人排版。“有一回是快到春节了,工人师傅被他一直抓着干活,没法下班回家过年,窝着一肚子火,很不高兴。但他不管,继续盯着。”与锺叔河合作已有十年的岳麓书社编辑李缅燕笑着说:为安抚工人,他唯一的办法是多买几包香烟当“孝敬”。
在这套丛书的每种或相关的几种书前,锺叔河都会用笔名撰写一篇长长的思想学术叙论。这后来被视作这套1980年代著名丛书最具特色的部分。其中有数篇或被转载或首发在代表着中国史学研究最高学术水准的《历史研究》,以及1980年代以思想活跃著称的《读书》杂志上。
1980年代初正值拨乱反正、国门再次开启,中国人面对着“第二次走向世界”的重大课题。在这个当口,这套述评百年前中国人如何走向世界的丛书,回应了中国社会面对现实和历史议题的巨大焦灼,因而立刻在文化、思想、学术界引发广泛和持久的影响力。
李一氓对这套书极为重视,到处向人推荐。当时,他是中顾委常委,担任国务院古籍出版规划小组组长和总顾问。他称赞该丛书是“近年出版界一巨大业绩”,锺叔河同志“目光远大、孜孜不倦”,并写信给他说该丛书“可以传之万世”。新华社副社长李普读后一时心情激动到难以入睡,干脆半夜起来给锺叔河写信。
1982年,锺叔河接到一则来自北京的通知,召他赴京到京西宾馆参加国家古籍整理出版规划小组会议。当时,受邀与会的只有两家地方出版社,另一家是上海古籍出版社。李一氓特别交代:“如果锺叔河本人不能来,其他人就不用来了。”

而锺叔河为“走向世界丛书”撰写的一系列叙论,也引起了文化学术界以清高自守著称的钱锺书的关注。这位常常把访客挡在家门外的孤介学者主动请《读书》杂志编辑董秀玉牵线,邀锺叔河来京时上门相见一谈。1982年,锺叔河到钱家拜访后,钱锺书又主动提出愿为“走向世界”作序,后来还就清人笔记中的英译名、翻译尺度等细节给出不少建议。
此后,锺叔河与钱、杨夫妇保持了数十年的通信往来。
在李一氓、钱锺书、李普等人的鼓励和催促下,锺叔河把自己研究“走向世界”诸人的成果撰写成书:《走向世界:近代中国知识分子考察西方的历史》,该书于1984年出版,由钱锺书作序。1989年,他又把为“走向世界丛书”所写叙论辑为《从东方走向西方》,共四十多万字,由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李一氓作序。
在为《走向世界》写的序言里,钱锺书以一贯的幽默,用“门”“窗”来比喻中国和世界之间的关系。“门窗洞开,难保屋子里的老弱不伤风着凉;门窗牢闭,又怕屋子里人多会气闷窒息;门窗半掩也许在效果上反而更像男女搞对象的半推半就。”
冷幽默之外,他也忍不住语重心长指出:中国“走向世界”,事实上也是“世界走向中国”。“哪怕你不情不愿,两脚仿佛拖着铁镣和铁球,你也只好走向这世界,因为你绝无办法走出这世界,即使两脚生了翅膀。”
锺叔河是如此解释他和钱锺书、杨绛、周作人、张中行等清介之士的相交,他们都因书结缘,继而成为相隔遥远的知音。“人与人相知,并不在乎形迹。尤其是文字之交,鼎尝一脔,即已知味。”
他曾请张中行先生为他写一幅字,内容为梁任公选取宋词所集的一副对联——“更能消几番风雨,最可惜一片江山”。
张中行认为自己与锺叔河都是“书呆子一路”。“我的体会,他不是为己身做打算,有什么牢骚,而是有悲天悯人之怀。”他说锺叔河修的是大乘,自己修的是小乘。“我之所求罗汉果,他则一贯修菩萨行。”
“我出书,就从来没有挨过批评”
1980年初“走向世界丛书”一鸣惊人后,锺叔河在中国出版界做了诸多开风气之先的大事——其中最为曲折艰难的,是出版新编曾国藩家书和重印周作人著作。
1983年,他凭借李一氓的赏识以及参与国务院古籍整理课题组的便利,力推新编《曾国藩全集》进入国家规划并组织实施。这样,刚成立的岳麓书社得以名正言顺地出版这位影响了中国近代历史走向的“晚清第一名臣”的著作史料。
面对为何要为“镇压农民运动的刽子手”出全集的诘责,锺叔河表现得十分心平气和。“评价曾国藩是一回事,提供完整的资料又是一回事。我只说,要肯定他,要批评他,都得看他的书;不看他的书,讲的很多话就没有根据,甚至缺乏常识。”
进入1990年代,有关曾国藩的研究、论说逐渐“出圈”,从学术界扩散到广大的大众文化领域,曾氏的政治、军事、为官、修身、学术思想等都成为人们孜孜不倦津津乐道的话题,直至今日,仍是热门的出版题材。而锺叔河在1980年初所做的史料编纂,正是这股持续数十年的出版热潮的开局之举。
推动“争议人物”周作人著作的重新出版,更是耗费锺叔河数十年才以滴水穿石之力达成心愿的一项漫长工程。
来锺家拜访的人会留意到大门上挂有一块朱色仿竹门牌,上面刻了一枝竹叶和锺宅雅号——“念楼”。“念楼”两个字,是锺叔河专门从周作人手书中选出,请浙江桐乡的一位竹刻名家手作而成。
他和周作人有一段因书结缘的过往。早在孩童时代,锺叔河就从兄长们留在家中的旧课本里读到并喜欢上周作人的散文。1957年他被划为右派、开除公职后,在打零工之外有了更多自由的读书时间,于是在长沙城里的各种旧书店出没,并刻意搜求周作人各种零散的作品集和回忆录。
1963年,他从上海一家出版社那里辗转得知周作人在八道湾的通讯地址后,郑重地从小店买来红色格纹的材料纸,给处于生命暗淡岁月的周氏去信,以一个读者的热忱表达了自己对其文和思想价值的认识、理解,以及对他个人处境的一份同情。周作人很快给他复信,并寄来自己的若干著作,应他请求,还特意赠他手书诗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