投资口罩机后,他们被困在了2020年
作者: 苏泊2020年12月16日上午,河南平顶山郏县圣光产业园8号楼3层,周世国和同伴们正从车间往外搬东西。周世国45岁,直到2020年年初,他的职业还是厨师,此后他一心扑在口罩机上。
和他搭手的是几个年龄相仿的中年男人,另有两个年轻些的,一个自称是地产公司员工,业余时间做些小生意,另一个是个头不高、面庞稚嫩的搏击教练。他们曾是陌生人,因为2020年初先后在圣光口罩厂投资口罩机而结识。
他们曾是8号楼3层的一车间和二车间的常客,如今只能以“还有些个人工具和材料未搬走”为由进入。这家出入口装有人脸识别设备的工厂,早已不欢迎他们。
车间停工许久,沉寂多时,靠出口的房间,原本摆满了口罩机,现在大多已被清空。再往里走,还能看到几十台口罩机,一排排未装耳带的口罩半成品静静地躺在履带上。要把东西抬到走廊,需穿过一间更衣室,走道狭窄曲折,两侧是米黄色的方格储物柜,几乎每格柜门上都写有黑字人名,大多是曾在这里安置口罩机的机主。
更衣室停用已久,昏暗无光,只有密密麻麻写满名字的方格,记录着车间曾经的喧闹。
“每天有一百多辆车往厂里运口罩机,把省道都给堵了”
这些陌生人的人生曲线最初交会于2020年4月。
在漫长的抗疫时间轴上,2020年4月是个重要的时间节点。4月8日零点,武汉全面解封,76天的封城生活画上句号。在联防联控机制下,国内新增发病人数持续下降,抗疫重点转为防控境外输入。而彼时,周世国同样站在一个重要的人生节点。
周世国是河南安阳滑县上官镇武安寨村人。2020年初,他在郑州一家餐饮公司做厨师,月薪四五千元。新冠疫情暴发后,他早早返回农村老家,之后经历了封村封路。到了4月,很多行业陆续复工复产,可本地餐饮业依然未有复工迹象。
困在家中三个多月,坐吃山空,周世国越待越烦躁。他所在的上官镇距离长垣市仅有三十多公里,长垣在疫情前就是国内三大卫材基地之一。疫情暴发后,口罩产销在当地成为一桩“全民生意”,疯狂的市场、暴富的神话撩拨着一些焦躁的心。

周世国从滑县做塑料制品生意的朋友那儿偶然得知了一个“诱人”的商机——投资口罩机。据朋友介绍,河南豆瓣医疗器械有限责任公司(注:以下简称“豆瓣医疗”,成立于2020年3月9日,经营范围包括生产、销售:第一类、第二类、第三类医疗器械)正在公开招租口罩机,开出的合同待遇丰厚:投资三十多万元买台平面口罩机(也称打片机),再雇一名技术员,顺利投产后,每天能拿到9500元的设备使用费,而生产所需的厂房、原材料和产线工人都由承租方解决,合同持续一年。
周世国算了笔账,按照招租条件,一个多月就能回本。之前长垣也有过类似的机器招租,但对方只提供场地并协助销售,原材料需要机主自行解决。比较起来,豆瓣医疗的合同优势明显。
除了高额利润,豆瓣医疗承租时使用的身份也是周世国甘冒风险的原因。据合同显示,甲方豆瓣医疗是圣光医用制品股份有限公司合作伙伴(以下简称“圣光”),有权放置口罩机(平面口罩机/立体口罩机)在圣光进行加工生产。
据圣光集团官网介绍,圣光的前身是濒临倒闭的平顶山圣光医用制品厂,2000年由董事长周运杰承包。2012年前后是圣光的高光时刻,“圣光”品牌一度被原国家工商管理总局认定为“中国驰名商标”,然而从2014年开始走下坡路。根据《河南商报》2019年底专访,周运杰及其高管把圣光由盛转衰的主要原因归结为:企业盲目扩张、短贷长投、战略错位。
2017年9月、2018年3月,圣光集团主要板块圣光物流和圣光医用先后进入破产重整程序。2019年5月,平顶山中级人民法院裁定,圣光集团所属23家关联公司进入合并重整程序,接受所有债权申报总额超过103亿元,并指定郏县政府成立的清算组及中介机构为管理人。
周世国并不了解圣光的过去,“圣光在我们这片名气很大,再一听说是政府在管理,更觉得没问题。”根据公开报道,2020年1月底,即有工业和信息化部驻企特派员帮助圣光解决供应渠道等生产难题;2020年3月,平顶山三大国企平煤神马、平高电气、平煤机还宣布,共同援助圣光口罩生产线的安装、调试和生产工作。
“高收益、有保障”,投资者趋之若鹜。周世国回忆道,“我们去跟豆瓣签合同时,他们说机器差不多都招够了,最后好说歹说才同意和我们签。”据他所知,当时和豆瓣医疗签约的机主超过百人,许多来自河南农村。“一台打片机的价格大概在32万元,我只能拿出12万,剩下的钱是从父亲、弟弟和朋友那里借的,”周世国介绍,这种凑钱买机器的情况在农村机主中十分常见,“一台机器背后就是好几个家庭。”
4月中旬,周世国通过朋友成功从东莞“抢购”到一台打片机,随后,他跟机器同日抵达郏县。“当时声势很大,那么宽的省道,每天来往郏县的车辆能把路都堵上。”省道上如此,县城更是热闹。周世国回忆,2020年4月,从各地运来机器的外协厂商、口罩机主几乎把县城所有宾馆全部住满。
因为厂区短期运抵的机器太多,直到次日,周世国的机器才被起重机吊进8号楼3层2号车间。和他的机器码放在一起的,还有其他24台打片机。根据之前和豆瓣的口头约定,机器调试完三天后就可开工。
周世国满怀激动,期盼着机器能快速运转起来,尽快兑现合同中的丰厚利润。“既给自己挣钱,又给国家防疫做贡献,谁不想做这事。”
“我们看中的是资质,有没有生产能力并不关心”
和周世国一样,2020 年4月,任志强也在圣光工厂安置了口罩机。不同之处在于,任志强是代表丽水市贝茜防护用品有限公司(以下简称“丽水贝茜”)和圣光直接签订的口罩生产合作合同。丽水贝茜与豆瓣医疗一样,同是圣光的外协生产厂商(下称“外协厂商”)。
任志强此前从事国际贸易。疫情暴发后,海外客户对防疫物资的需求暴增,他和合伙人在2020年4月9日创建丽水贝茜,并顺利拿到第二类医疗器械经营许可证,向国内厂家或代理商采购防疫物资,出售给海外客户,赚取差价。疫情期间,这是桩不错的生意。
任志强在向安徽永易智能科技有限公司(下称“永易”)采购口罩的过程中了解到圣光。疫情前,永易的母公司在深圳,主要从事物联网以及智慧城市业务。2020年3月,永易经另一家厂商介绍,接触到圣光,后者当时正在广泛招募外协厂商。
据永易负责人李善会向本刊出示的一份《口罩生产线项目合作协议》,永易和圣光的合作方式如下:甲方(圣光)提供厂房、员工、水电、原辅材料、流动资金、灭菌设备等,乙方(永易)提供口罩生产专用设备;合作项目产出的口罩双方平分,属于乙方的半数产量,乙方需以成本价采购,其中一次性使用医用口罩0.76元/只、医用外科口罩价格为0.86元/只,执行价格随甲方成本变动而变动。
3月中旬,任志强曾随李善会去圣光工厂考察。“当时我们最关心的就是圣光的资质(编注:第二类医疗器械设备生产许可证)。至于它有没有生产能力,有没有设备,我们并不关心。就算没有,我们也可以去找一些设备方合作或者购买设备”,任志强说。离开郏县后,他在永易下了订单。不久,他再度返回郏县,与圣光签订了 “平分产能”的合作协议。
从协调和对接资源的中间商转为合作生产商,扎根越深,风险越大,最直接的诱惑仍然是利润。任志强测算,如果单纯下单,利润“也还可观”,如果跟圣光合作生产,按照合同,利润会“非常好”。任志强称,当时贝茜有大量潜在订单,“市场价在2.5元/只时,我们会签一个2元/只的长期合同,比如10个月,期间所有口罩客户会按2元/只付费。长期订单可以规避市场价格波动,保证利润稳定。”
因为合同签订的时间比永易晚了近半个月,丽水贝茜和圣光约定的采购成本价稍有上升(医用外科口罩为0.9元/只),但对比外接订单价,依然有较大的利润空间,这也让任志强默认了圣光删掉合同中部分“违约条款”的举动。
2020年4月,口罩机售价高昂,部分知名品牌一拖一口罩机的价格可达每台70万元左右。任志强估算,永易在口罩生产设备上的累计投入超过一千万元。和永易一样,任志强购买口罩机的资金部分来自客户预先支付的口罩货款。
“3到5月,这种设备进厂、产能分配的合作方式在国内非常流行,不只是郏县,山东、广州、浙江都有。”任志强介绍,在圣光,像丽水贝茜、豆瓣医疗这样的外协厂商曾有百余家。这种合作建立在各取所需的基础上,“很多有订单的企业不具备生产资质,而有生产资质的大多是像圣光这样注册较早的老厂。那时候国内产能释放得很快,厂家都在争取国外订单,会看重合作企业的外贸能力,比如我们手上一些高价的、长期的订单。”
在接受《南方人物周刊》采访时,圣光创始人周运杰将疫情前处于破产重整状态下的圣光形容为“一个病人”,“无论从声誉还是信誉上都受到创伤,经营面临一定困难。”他介绍,疫情之前,圣光仅有5台口罩生产设备,虽然疫情后购入58条平面口罩生产线,但自有产能远远无法满足国际市场需求。考虑到国内市场逐渐饱和后,可能会有大量“小乱差”设备商因不具备出口资质或缺乏海外订单而产能闲置,圣光管理层做出了利用自身优势整合市场资源的决定,希望通过设备合作快速扩充产能。
疫情之下,围绕手握口罩生产资质的圣光,一个看似多赢的利益链条迅速串联起来:对于破产重整中的圣光,以品牌和资质为杠杆,撬动闲散社会资本,迅速组织大量生产设备进场,并引入有外贸能力的公司,如若资源整合得当,就能转危为机;对于永易和丽水贝茜这样的公司,背靠圣光,有机会将自身优势资源转化为市场收益;对于周世国这样的个人投资者,可以借助豆瓣医疗这样的平台,将机器安置在圣光生产,不仅能一洗复工无望的苦闷,还有可能赚取超额利润……

然而,现实并未沿着外协厂商和机主们设想的道路行进,硬币的另一面很快翻转过来。
外协厂商无法释放产能
据李善会介绍,2020年4月下旬,永易的机器一直在调试,但产能释放卡在了包括熔喷布等核心原材料的供应上。
那段时期,熔喷布普遍供应紧张,市场分为政府管控市场和非管控市场。前者货源来自大型央企,价格较低,但多采取定向供应,无法满足所有市场需求。而非管控市场的熔喷布价格则一路高涨,同时频现生产无序、以劣充好等乱象。
“一开始是没有原材料,后来能提供了,质量又常不合格,也会导致生产能力下降。”李善会回忆。
周世国的处境更糟。他的打片机自运进车间后,一直没能开工。打片机产出的是半成品,只有口罩片没有耳带,需要另配点焊机才能产出成品。点焊机由豆瓣医疗出资添置,最初豆瓣给机主配备的是单点点焊机,一台打片机需要配备多台单点点焊机。“打片机出片快,但点焊机点得慢,当时除了打片机,其余位置堆满了点焊机,又占人又占地,也不好管理。”于是,单点点焊机逐渐优化为双点点焊机。
周世国记得,点焊机往往几天才能到位几台,运达后还需要安装和调试,“打片机早就调试好了,一直无法开工就是因为点焊机。” 到5月中旬,一车间率先调试好机器,开始生产,而周世国机器所在的二车间仍在等待设备调试。彼时,熔喷布的供应依然紧张。据一车间的多名机主回忆,当时厂里仓库每天会分配一到两次熔喷布。“说是分配,其实工人都是趴在熔喷布上抢。你不抢,机器就干不了活。强势一点的,就能多抢来那么几十公斤。”一名机主对本刊回忆。